那会子的人民医院和我记忆中的人民医院一模一样,破败得厉害。一间小小病房里挤了六张病床,窗户上许多玻璃都脱落了,想来原先是用薄膜钉着的,天气热,薄膜也扯去了,就这么豁着口子。
病房里的气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所幸是外伤病人,不然气味还要更糟。
两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正坐在病床前询问笔录。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紧紧张张地站在一旁。眼睛红肿,显见得刚刚哭过。
估计那妇女该是梁国成的爱人,脸上很多皱纹,头发已有些花白,生活的艰辛明显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果不是梁科长老早告诉了我梁国成的年龄,乍见之下,任谁都要以为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倒是脸型轮廓十分协调,五官也端正,年轻时想必是很好看的。这一点,她身边的小女儿便是明证。
女孩儿和她长得很像,瓜子脸,柳叶眉,模样精致,纵使愁云满脸,尚在抽泣也掩饰不住天生丽质。偶尔抽*动的双肩和清澈双眸里流露的哀愁,让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虽然只有十四岁,身材也已有几分婀娜的意味。想想她的姐姐被迫嫁给一个大麻花,我就不禁摇了摇头。但愿这样的命运不要再落到她头上。
“梁国成,你要老实交代问题,不要想蒙骗政府。”
一名年岁略长的公安人员板着脸训斥,丝毫不为梁国成的伤情所动。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国成怯怯地道。
“是不是真的,我们会调查清楚。要知道,我们党的政策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住院这段时间,要好好反省。”
“是是……”
梁国成唯唯应着,满脸羞惭与谦卑之色。
“张队长……”
梁科长上前两步,与那年长的民警打招呼。
“哟,是梁科长啊。你好你好。”
张队长立马换了一副神情,起身和梁科长握手。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老梁是我老家枫树大队的房亲,听说他受伤了,来看看。”
张队长先是微感诧异,随即恍然,笑道:“原来是这样。”
“张队长,你们先问吧,我不妨碍你们办案。”
“没事没事,已经问完了。你们聊吧……这事也是,唉……”
我暗暗撇撇嘴,这张队长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明明刚刚还疾言厉色训人,这会子又装出同情的样子。也就是看在梁科长是县革委上班的人,卖个乖巧罢了。
梁科长话语不多,但侦察兵出身,人却是极灵慧的。哪里看不出张队长口是心非?既然已准备走“高层路线”,便无需和他饶舌,只点点头。
梁国成自然没这眼色,见张队长对梁科长很客气,不免又起了几分希望,求恳道:“张……张队长,你们怎么处理我都行,千万……千万别告诉部队……”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都自身难保了,还在一门心思为儿子担忧。
张队长装作没听见,和梁科长握了下手,就出门去了。
那个时候的部队,特别讲究政治过硬,强调出身成份。家里出了做贼的老子,他儿子在部队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怕会提前复员也说不定。
见张队长不应,梁国成的情绪一下子沮丧到极点,拼命揪扯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
其他病床的病号和陪护,都投过来鄙视的目光。觉得自己和一个“贼牯子”同房,实在晦气得紧。
梁科长心里很不好受,走到床边按住梁国成的手,说道:“国成哥,不要这样。只要经纬在部队表现好,也不一定会受影响。”
“经纬”想必是梁国成儿子的名字了。
“真的吗,国强?真的没事吗?你是部队出来的人,可不要哄我啊!”
梁国成慌忙抓住梁科长的手,满脸期盼的神情。
梁科长大名“国强”。他拍拍梁国成的手,以示安慰。却轻轻别过头,不敢和梁国成双眼相对。这个老实人,就是善意的谎言说起来也会脸红啊。
梁国成哪里看不出来?
“完了完了,经纬上回写信说他们部队的首长说了,下个月就给他提干,这下子全完了,都怪我啊……”
说完,泪水又夺眶而出,止不住呜咽起来。男子汉压抑的呜咽在窄小的病房里尤其显得碜牙。
“不会的,只要经纬表现好,不会的……”
梁科长无力的安慰道。
梁国成的女儿走到床前,蹲下来拉住梁国成的手,哭道:“爸,你别哭了,哥哥回来也好,你太苦了……”
我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一个问题——梁经纬,好熟悉的名字!
在我前世的记忆中,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自打高中毕业,我离开向阳县去大学,然后出门打工,可以说,一九八八年以后,向阳县留在我记忆中的更多只是“故乡”两个字。听说这个名字,该当是在高中毕业之前。
梁经纬——部队——提干!
我在脑海中努力搜索和这几件事相干的信息,忽然灵光一闪,我记起来了!
在向阳一中上高二的时候,学校里组织了一次杰出校友的报告会。其中就有梁经纬。是作为“自卫反击战”的战斗英雄被邀请的。
在明年,也就是一九七九年二月即将展开的那场扬眉吐气的自卫反击战中,作为某部尖刀连突击排长的梁经纬将荣立特等功,成为战斗英雄。整个向阳县,只有他一人获此殊荣!
我还隐约记得,一九八七年,梁经纬来向阳一中做报告时,胸前别了三枚勋章,校长亲自介绍,说是某部副团长。
那时节,年轻俊朗、英姿飒爽的梁副团长是一中所有男生的偶像和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
只不知,那个战斗英雄梁经纬和眼前偷煤的“贼牯子”梁国成的儿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他却又是如何逃过眼下这一劫难的呢?
据我所知,只要梁国成这件事定案之后,地方公安局是一定会知会部队的。假设梁经纬尚未提干,不管他的表现多么出色,部队铁定会重新考虑。没有了现在的提干,自然也就没有尖刀连突击排长。梁经纬是否还能再次成为战斗英雄、特等功臣,那可难说得很。
又难道,在我的前世,并未发生梁国成偷煤的事情?那历史,又是如何会发生这种偏差呢?
真是不明白!
“国成哥,你别急,这事我会给你想办法。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革委柳主任的儿子柳俊,我的……小朋友!”
许是梁科长见梁国成止不住悲戚之情,无奈之下,只得将我推到前台。尽管我只是个小屁孩,但县革委柳主任的牌子够大,或许能给梁国成一点信心。
瞧这架势,他连死的心也有了!
p:诸位看官老爷,抱歉抱歉,昨晚停电了,一直到刚才方恢复供电,这便将新章节奉上。这个天要下雨,电力局要停电,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请诸位爷见谅!晚上如期更新。分类强推期间,会争取多更新一些,只是在下目前仍是端别人饭碗的打工一族,有时身不由己,只能尽量争取。尚请诸位爷多支持鼓励!拜谢!
“啊,柳主任……”
梁国成立即止住哭声,一把拉住我的手。
汗!
真是糊涂了,直接把儿子叫成老子了,我可不敢如此僭越。
“梁师傅,我叫柳俊,是柳主任的儿子,也是梁科长的徒弟。”
“是是,柳主任可好了,昨天还来看过我……”
梁国成有些语无伦次。
我微微蹙眉,问道:“梁师傅,你儿子是叫梁经纬?”
“对对,叫梁经纬……”
“在哪个部队当兵?当的什么兵?”
“在南方当兵呢。”
看来梁国成也不知道他儿子的部队番号。
梁科长说了一个部队番号,我也不清楚这支部队是否有参加“自卫反击战”,不过却是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上辈子还看过介绍这支部队的传记。
“经纬是步兵,正规野战部队的。去年他们师里大比武,他是个人全能第二名,部队很看重他的,要给他提干。”
梁科长又加了一句解释。
这就对了,也要这样的猛士,才能在即将到来的作战中脱颖而出,成长为战斗英雄,成为咱们向阳县的骄傲。就冲这点,咱也一定得帮一把,不是帮梁国成,而是帮梁经纬。
“你放心,梁叔叔,这个忙我帮定了。”
梁科长露出欣喜神情,不过仍是有点不放心。
“我去磨我爸就是了。要再不成,我就直接去磨严伯伯,磨得他们没法子,非得听我的不可。”
我嘿嘿一笑,露出小儿女的狡黠神态。如此一来,竟然让梁科长安下心来。倘若告诉他我早就有资格与严玉成和老爸坐在一起商讨县里的大事,任谁都不会相信。反倒这样说,能让人相信。
既然决意要插手此事,这时却不必饶舌。
“梁师傅,骨折的情况严不严重?医生说要多久才能出院?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梁国成目瞪口呆,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出。昨天到今天,他的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自己这条腿倒一点都没在意。
“很严重呢,医生说,要一两个月才能下地……”
梁家小女儿怯生生地插口道。农家女孩害羞,就算跟我这样的小男孩说话,脸上也飞起两片红霞。满怀愁绪里突然显露出一丝娇羞之态,别有一番风韵。
我点点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两个月能下地算是好的。”
梁科长诧道:“小俊,你知道的真多呢。”
我搔搔头,笑道:“都是听大人们说的。对了,小梁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见面没几分钟就记挂着问人家漂亮女孩子的姓名,看来上辈子那点“色色”的性子一直不见好啊。所幸年纪小着,倒不令人生疑。
“我……我叫梁巧。”
梁巧的脸更红了。
嗯,还好,虽然也很俗,总归比“春花”、“丽丽”之类的要好得多了。
“国成哥,来得急,没买什么东西,这点钱,你拿去买点吃的。”
梁科长掏出十块钱放到病床上。梁科长这种级别的干部,月工资也就在三十元至四十元之间,要养家糊口,一次拿出十块钱算得很大方的了。
梁国成慌了手脚:“这,这哪成呢,都已经很麻烦你了。国强你自己家里也不宽裕……”
“是啊,国强兄弟,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
梁国成的爱人也插嘴说道,拿起那十块钱往梁科长手里塞。
“哎呀,嫂子,你们的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三伯(梁国成老爹)还在吃药,眼下又摊上这种事……医药费的事情,七一煤矿怎么说?”
梁科长坚决不收,倒问起医药费的事。
其实这话纯粹多余,不过是转移一下话题罢了。梁国成是盗采煤矿资源的“贼牯子”,被护矿队抓了现行还武力对抗,打伤了那叫作活该,七一煤矿怎可能给他出半分钱的医药费?便是昨日凌晨送到台山区医院先行垫付的一些费用,那也是要追讨的。
至于是不是追讨得到,就要两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