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从里间出来,见到江友信,满脸堆笑。大约就是他的表嫂,张力的爱人了。嘴里一迭声说着话,挺伶俐的样子。
我心里又多了几分喜欢。
这有个说法,凡是这种伶俐的女人大都精于算计,说得贬义一点就是贪财好货。我找张力帮忙,正需要她在一旁敲边鼓。要知道公家人帮人干私活,在当时比较犯忌讳。两口子都太老实的话,纵算我打出县革委柳主任的牌子,怕也不大管事。
“晚上不加班,就过来了。”
江友信话讲得十分平淡,仿佛随口聊家常,却透出了十足亲切的意思。只有真正的一家人,说话语气才会这么平淡,不刻意修饰。
我大感佩服,想不到“大姐夫”还有这般说话的技巧,上辈子倒没留意。
这时候张力已经看到江友信带过来的东西,吓了一跳:“友信啊,怎么回事?”
虽说是表亲,既不逢年过节,又不是过生日,整这么贵重的礼物,难怪他愕然不解。
“有点事请表哥帮忙。”
“哎呀,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要我帮忙,只管开口就是,何必弄这些?”张力摇摇头,又加上一句:“再说了,你如今都是柳主任的秘书了,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是啊是啊,友信你也太见外了。”
表嫂眉花眼笑,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上茶水、瓜子。
“友信啊,县革委上班紧张不?柳主任难伺候不?”
江友信笑笑:“表嫂,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罢了。什么伺候不伺候的?要是让别人听到了,传出去不好。还以为我们背后议论领导呢。”
“对对对,你瞧我这张嘴,就知道瞎说八道……友信啊,这孩子是……”
汗!
进门多久了才注意到我,本衙内还真是不显眼呢。
“这是柳主任的小孩,叫柳俊。”
江友信语气还是很随意,张力和他爱人却愣住了做不得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江友信会将柳主任的儿子领到自己家里来玩。
“表哥表嫂,你们好,叫我小俊就行了。”
我开口打招呼,随了江友信的称呼。照说这两位三十出头年纪,比老爸小不了几岁,这么叫有点折了辈份。不过我叫江友信江哥,叫他们叔叔阿姨的话,更加乱套。
“哎呀哎呀,真是,柳主任的小孩,这可真是……张力,你陪客人坐一会,我去买点糖果……”
表嫂慌了手脚。
“表嫂,别忙乎了,我和江哥刚吃完饭,肚子胀得不得了,这会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江友信笑着止住表嫂:“就是啊,表嫂,别忙乎了,这不是有瓜子呢。”
“哎呀,这怎么行呢?太失礼了……”
我笑道:“表嫂,真的不用麻烦,我和江哥亲如兄弟,你要这么客气,我下次还不敢登门了。”
“瞧这话说的,真不愧是柳主任家的孩子,说话一套一套的,真有水平。”
表嫂啧啧称奇。
江友信笑笑,不再理会表嫂唠叨,掏出图纸来,说道:“表哥,这是小俊的一个亲戚画的图纸,想麻烦你看看,能不能帮忙加工一下。”
这个话,是我们在路上就“串供”好的,推到了一个莫须有的“亲戚”身上,为的是不让太多人知道我的“天才”。以目前的大环境,我也不便事事都冲到前台,免得授人以柄,影响到老爸。
接过图纸,张力马上精神一振。他是搞技术的,机关里头的事情不大明白,就觉得和江友信之间有了距离,没啥共同言语。说到技术,那是得其所哉。
“唔,这是……制砖机?”
我立即大为振奋。看样子找对人了。
“对对,我那亲戚说,就是制砖机。”
张力边仔细看图纸边点头赞叹:“画得真漂亮,你那亲戚做什么的?设计水平很了不得啊!就是我们厂里的技术员,我看也还没这个水平。”
江友信听了这话,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偷偷朝他扮个鬼脸。
“表哥,这东西你们厂里能加工吗?”
“加工是没问题,就是材料不好找。特别是这上下两个模块的模具钢不好找……其它的倒还好办。”
“那可得拜托你想办法,你是行家嘛。”
“行家不敢当……”
张力微笑着谦虚了一句,随即皱起眉头。
“嗯,我以前工作的洪山机械厂,应该可以找到这种模具钢,不过……”
“不过怎样呢?”
我问道。
“就是价钱比较贵,估计得好几百块。”
江友信暗暗心惊,几百块在当时绝对是个大得吓人的数目。
我说道:“钱没问题。我那亲戚拿得出来。表哥,你给大概算一下,全部加工完毕,得要多少材料费,多少加工费,电机的钱不用算。我……我亲戚自己会去买。”
张力笑道:“加工费就不说了,我自己抽空搞几天……这个材料费,我看差不多得要一千块左右。”
“加工费也不能不说,总不能叫表哥白干。我看这样吧,我回去跟我亲戚说说,材料费之外,就算两百块加工费,表哥觉得怎么样?”
我一开口就许下两百块的加工费,张力尚在犹豫,表嫂已经喜上眉梢。
“都是亲戚朋友,帮个忙怎么好收钱呢?”
话是这么说,瞧她的意思,巴不得我马上就下定金,能够两百块一次付清那是再好不过。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吧,明天我叫我那亲戚给表哥送钱过来,先给一千二,要不够再加。”
钱还是托江友信给张力送过去的。一个九岁小屁孩,就算是县革委柳主任的儿子吧,揣着一千几百块到处乱跑,总归过于惊世骇俗。招摇也该有个限度不是?
本想要方文惕去,想了想还是算了。方文惕格局不高,未必能堪大用,许多事情不必让他涉入太深。
制砖机交给张力加工,可以放心。动力部分是由我自己负责的。
我在废品公司弄到一个废电机,外壳、底座、轴瓦都还能用,就是线圈全烧坏了,需要重新绕过。十千瓦的电机,绕线圈的活计不轻松。这些日子,我的时间基本耗在这个电机上。维修部的事情都交给方文惕打理。
绕线圈是个细活,我名正言顺躲进了梁巧的小房子里,美其名曰不想被人打扰。方文惕自然要啰嗦几句,不过也不是当真吃醋。梁巧还小,他也不至于当真打人家什么主意。
他啰嗦只是因为经常受我“压迫”,找个借口小小反击一下罢了。
这天吃饭中饭,我没有马上摆弄线圈,而是坐在桌子边喝茶,略略歇息一下。
梁巧收拾完碗筷,乌溜溜的眼睛老往我脸上瞟。
我笑道:“有什么事说吧,别憋着。”
梁巧就露出兴奋的神情,说道:“我哥来信了,信中说很感谢你。”
“他感谢我干嘛呀?我小孩子家的,又没做什么,哪值得他感谢?要感谢的话,该当感谢我师父。”
“我知道呢,都是你帮的忙……”
梁巧轻轻咬了咬嘴唇,神态十足撩人。美丽女孩子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最是让人心动。
“国强叔都告诉我爸了,公安局和七一煤矿那边,都是你让柳主任去打的招呼。”
我笑笑,摆手止住她:“巧儿,别说了。都过去了。哎,你哥哥信上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就要提干了,材料都报上去了。小俊,提干就是当干部,吃国家粮是不是?”
看样子,这小丫头是真把我当成什么都知道的大能人了,一点不在意我比她小了五岁。
“对。经纬哥是全师的大比武亚军,只要材料报上去,提干是肯定的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军官了。恭喜你啊,巧儿。”
梁巧兴奋得小脸通红,羞涩地道:“那敢情好。要不,你帮我给他回封信好不?”
“你自己不会回信?”
“你知道的,我只过小学呢……”
我笑道:“至少你已经小学毕业了,我才上二年级呢。”
梁巧怔住了,好像才刚想起这个问题。
眼见得一个含羞带娇的小美人很不好意思地搓弄着衣袂,我就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恶趣味。人家那是真把你当成个人物才相求的。
再说这些日子我在梁巧面前的表现,哪有半点小屁孩的模样?
“这样吧,你把信给我看看,好不?”
“嗯!”
梁巧使劲点头,高兴得不得了。
信叠得整整齐齐,可见在梁巧心目中的分量。这信是写给梁国成的,估计梁巧去医院看望老爹的时候,顺手带了回来。
梁经纬的字写得不算漂亮,但很有力道,用一句老套的话来形容就是铁划银钩,力透纸背,颇有军人的气势。一个获得全师大比武亚军的猛士,设或写一手漂亮的瘦金小楷,也委实让人心里别扭。
梁经纬在信里说了自己即将提干的事情,却并未透出任何骄傲的意思。这一点令我好感陡增——是个实在人。更多的是表示对梁国成的关心和对家里境况的忧虑。有一整段是专门感谢的话,除了说要好好感谢县里的领导,感谢“国强叔”,还特意提到了“柳主任的小孩”。大约梁国成盗采事件告一段落之后,梁科长曾给他打过电话,对整个过程比较了解。
信中说到他会在部队好好干,叫梁国成不必担忧,所欠的债都由他来还。已经委屈了大妹,千万不能再委屈了小妹。
看得出来,他对这两个妹妹很是关心。
“巧儿,经纬哥叫你再回去书呢。学费他会负担。”
“我不。”
梁巧微微摇头,语气虽轻,却异常坚决。
我征询地望着她。
“家里负担那么重,也不能指着我哥一个人。日后还要娶嫂子呢。”
我点头称是。这个问题已经和她讨论过一次,没必要再讨论了。
“你有纸笔吗?我给你写个回信吧。”
“有呢,我买好了。”
梁巧高高兴兴拿出新买的信纸和钢笔,小心清理了一下桌面,在我面前讲信纸铺开来,又拧开钢笔的笔帽,放到我手边。自自然然透出她办事的细致来。
回信是以我的名义写的,主要是告诉他梁巧在利民维修部的情况。为了符合我二年级小学生的身份,信写得很直白,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只是叫他放心,梁巧在这里很好。又告诉他,如果愿意,回信可以直接寄到县革委,由我代转,会比较方便一些,也比较快捷。
当时的邮政网络,远不如后世方便快捷,一封信从部队跑到县里,大约需要七天,如果要寄到枫树大队梁国成手头,怕是半个月都不止。
短短一页半纸的信,几百个字,梁巧看了又看,宝贝得什么似的,良久才念念不舍地装入信封。
我写好封皮,笑道:“快去寄信吧,我还要赶工呢。”
“哎。”
梁巧很乖巧地答应一声。
“小俊,你那个制砖机做好之后,打算在那里烧砖?”
“柳家山吧。那是我老家。”
“哦……”
梁巧欲言又止。
“咱俩是好朋友,有什么话就说嘛。”
“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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