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个大公司的计算机顾问。这就是八年和八个月的代价,现实和梦想的距离!
自那以后,心宁更觉孤单了。对张先生玩股票的事,心宁这谨小慎微的人从不
表示热衷。在他看来,玩股票不就像赛马场赌马、拉斯维加斯赌钱一样?要是世上
这么容易挣大钱,赌马场怎么扩建起来?拉斯维加斯怎么日益豪华起来?意外的发
迹多半会有痛哭流涕的报应。但当张先生也汇入二十世纪美国轰轰烈烈的计算机大
军时,心宁隐约困惑自己是否真的已落在这个现实社会的后面,这使他感到孤寂与
不宁。
张太太和一京盘地而坐,他们都把儿子和女儿抱在膝上。张太太对一京传授着
“教夫”的秘诀:“男人喜欢在失败中知趣,这会老公真算‘改邪归正’。你也应
该鼓动心宁去学计算机。”
一京抹抹额前的刘海说:“我们这个和你家张先生不同,他像口香糖那样粘粘
糊糊得很。多少次,我说破了嘴,他却用文学批评家的口才跟你争呀辩呀。我急了
还说不过他,我整天憋着的一股怨气在早八晚五工作时间里,在公司的空调里还没
法晒霉呢。”
张太太像成功“过来人”那样乐意不倦地免费咨询:“你要下定决心,持之以
恒,否则你一个人撑着家,累倒的是你。”
切蛋糕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陈家五口人,张家三口人,心宁和一京正好围成一
圈,拍手为乐乐唱“生日快乐”歌。
乐乐正要用嘴吹灭三根小蜡烛,一京优雅地伏下身子,对在一束玫瑰花旁惊喜
地看着众人的乐乐说:“乐乐,告诉大家你长大了喜欢做什么?”
一京平时因为心宁找工作的“失败”而不断强化女儿未来职业观的教育:“男、
女都要自立、自强。乐乐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以后读博士,做神气、富裕的医生
或律师!”
此时乐乐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平时一京下班回来疲惫的样子,早熟的她心中充满
了对妈妈的热爱和感激。
“我长大了要做爸爸!”
“为什么?”一京似乎要立刻压下这个愚蠢的“宣言。
“给妈妈……做饭!”乐乐一扬头,很自信地说。
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陈母附和着说:“多孝顺的女儿呀!这么小就知道疼
人。”
心宁也跟着笑起来,几乎是尴尬地笑着。
一京站在那里,很后悔她刚才没有这样问乐乐:“乐乐长大了是做医生还是做
律师呀?”这样乐乐的答话不至于挥鞭得离她期待的那么荒唐的远。她以为女儿会
对她平时的教育给一个响当当的回音,女儿这意外的回答使她又惊又忧。
当大家吃完水果奶油蛋糕,一京给两户人家的小孩各分了一个大的生日气球。
之后,大家一一道别。
心宁把装满零散纸盘、纸杯、塑料瓢、叉的垃圾袋扎紧;乐乐抱着一个陈家送
的电动大熊猫坐在沙发一旁,摆弄着张家送的很精致的“中国制造”不锈钢儿童玩
具餐具。乐乐的嘴里还念叨着:“给妈妈做饭喽!给妈妈切梨吃喽!”她好像还以
为刚才大家对她长大宣言发出的笑是对她的赞赏呢,她还自个儿在得意呢;一京在
来回地收拾着客厅和家庭室。
“乐乐,收拾起这套儿童餐具吧。我不要和你分梨(‘分离’)吃,那不吉利。
记住,我并不喜欢你玩餐具,我不要你长大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
“妈妈,为啥呀?”乐乐抬起漂亮的童花头,天真地睁大眼睛问道。
“妈妈要你有出息!做医生、做律师,救死扶伤,为民请命!不要果在家里无
所事事!”一京大声地,有意地让心宁听进去。
“说给谁听?”心宁啪地把正在合并剩菜的钢瓢打在桌子上。
“在乐乐面前请行为收敛一点,亏你气还这么旺!”一京打开吸尘器,嗡嗡地
在客厅吸起尘来,以杜绝心宁可能的“暴跳如雷”。
心宁夺过一京手上的吸尘器,一把关了。
“我问你,侍候你哪不对劲了?”
“我哪要你侍候?今天咱们弄清楚究竟是谁在侍候谁!”一京对于陈家、张家
的处境和刚才说的话还记忆犹新,人走茶还未凉。
“人家陈家,儿女一双,三十万美元的房子(其中二十万的房价已经用股票赢
来的钱,为小公司投资而挣的红利付清)。人家张先生已经八个月间就速战速决地
投入电脑大军。哪像咱家靠我一个女人在外拼搏?生活得明白一些,聪明一些,你
再不开窍,再顽固,也要‘蹲毛坑拉把屎出来’吧!我算是‘白’嫁了一回你‘白’
心宁,简直是‘白’痴一个!我真搞不懂,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家养老了?这年头,
谁来跟你棋琴书画、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的!你就是忘不了过去,不敢和自己挑战,
跳不出你原来的生活模式。你就一天天等着买名牌削价货,占小便宜吃大亏,在美
国,最现实的就是要自我生存!我不要乐乐以后跟你学坏样。”一京的“京韵大鼓”
今天格外响当,俨然是一副“休夫”的最后通牒架式。
心宁这回算是彻底地清醒。他一声不吭,噔噔地把脚踩得响响地往地下室走去。
六
命运从来就是这样,风水轮着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阴盛阳衰,阳盛
阴衰。和心宁吵架后的一个月内,一京连续经历了两件倒霉事。第一她碰上了一个
小车祸:因为她心情不好,开车时心不在焉,红灯亮时,她还想着心事。当她意识
到时立即刹车已来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半年前新买的日本车Toyota的前部被前
面的车撞得凹了进去,她幸亏安然无恙。第二她得了急性气管炎(“妻管严”),
连续三四个星期咳嗽得难受。她一想和心宁讲话,就咳得没法把话讲完。这样也好,
两人倒也可以安静地过日子。生日过后的乐乐,讲中、英文都讲得越来越多,越来
越有意思。这个沉闷的家因为她的说话声、歌声和笑声才显得有生气。这段时间,
心宁发疯似地在internet(因特网)、专业报刊杂志、各地区周末工作广告栏寻找。
老天像是终于被他而感动,他谋到了一份教职!那是在离此地开车十多个小时的田
纳西州一个边远山区一个学院的文学教授职位,年薪三万美元左右。也许是地方、
年薪不吸引人,他轻而易举地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一京对此一点也不兴奋,她认为这机会令人哭笑不得。她对心宁反悔地说那天
都是受陈家、张家的刺激,要不然她不会对心宁发这么大的火。她说又不是当年在
国内“听党的话,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本来一家三日在美国过日子已够冷清
的了,为了那三万美元年薪,何苦再又妻离子散呢?当初她父母分别在北京、南京
工作,一家子的户口各在两地,一直分居了十年。那是十足的没办法,给幼小的她
带来多少精神上的苦痛!现在她完全有条件不重复她父母当年的悲剧。她劝慰心宁
再等等当地谋教的机会,实在山穷水尽,就像张先生那样改学电脑。
心宁这次真的认真起来。这应该说一小半是被一京气出来的,但一大半是因为
他认为再也不能丢失任何机会了。岁月不饶人,四十零头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机会?
一些和他年纪相当的美国人都抱孙子了呢。像他这年纪的人工作不到多少年就该考
虑退休的事了。
心宁接到正式聘用书信的那晚,独自在地下室那台电脑前发呆了好一阵子。他
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抢读唐诗宋词的有趣场面;想起了大学四年、硕士三年攻读
中国文学,不断发表文学批评论文,出版文学论著那副朝气蓬勃、才气横溢的样子;
特别是在美国的八年间,他扎扎实实,一步一个坑地研读了许多西方文学理论。因
为语言的关系,在最初的两三年,他要比一般美国同学花上双倍甚至三倍时间来阅
读英文评论原著。那种艰难的样子现在还能历历在目。每学期,他要在电脑前苦苦
地撰写十多篇冗长英文文学评论。之后,他要反复润色,常常通宵达旦,写作到凌
晨小鸟在树上啁啾为止。应该骄傲地说他以前扎实的文学底子并不因语言障碍而失
色多少:在许多文学著作的评论上,他对于中西文化深刻的见解使哈佛大学毕业的
老教授也问他是否可以复印一下,发给其他同学拜读一下。他这八年来,创造了自
比较文学系创办三十多年以来的GPA(课程成绩平均分)奇迹:他得到的是全“A”
成绩,没有一个是“B”。这个曾习惯于驯从的亚洲国家的学生能在美国写下一篇篇
独立思考、创意无穷的论文。这连自以为语言占优势、从小培养独立意识的美国学
生也是可望不可及。多少次,那些转校转系转专业的同乡哥们对他感叹:“八年了,
你不变电话号码,不变专业,不变‘A’的成绩,不变老婆,我算服了你——马拉松
健将!”他们似乎都以心宁的相对静止来作参照,显示自己变化的多端、飞速和有
意义。
也许压抑是发酵素,心宁在一个压抑了太久的文化体系里成长,如今在美国有
了发泄,让才情喷涌的机会。可惜的是白心宁的英语口头表达远没有笔头上的英语
流畅。他曾经四次去参加工作“面谈”:那时他身着西装革履,显得英俊潇洒,只
是他一紧张,原来准备好的英语文学评论问答都变得结结巴巴。更糟的是就连他认
为自己最拿手的一些论著题目都因为讲台下坐着一大堆老资格教授的稳固挖掘和一
大堆大胆好问的美国学生的肆意进攻而忘了尽情发挥,结果他连最基本的意思也讲
不清了,这是他在求职上的大大失利。要不按着他的底子、水平,即使文学教授的
工作再难找也该迟早轮到心宁的。这次心宁对这份年薪不高、地区不好的工作持无
所谓,任其自然的态度,反而发挥得很潇洒,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
如果社会上多了一个像心宁那样忧郁、木然的电脑程序员而少了一个有才气的
文学教授,这岂不是像过期牛奶倒入河里无奈而又明显的浪费吗?心宁觉得自己真
的投入电脑大军,他过去十五年的心血就会在八个月或一年中揉得稀巴烂。如果是
人云亦云,一个文学批评家就丧失了最基本的批评实质。当年中国出过鲁迅,那么
美国是否也需要出几个白迅、蔡迅等的人物在华人中独树一帜呢?美国梦的实质难
道只能从房子越买越大、车子越买越豪华中体现?如果一个人在精神上、职业上有
着自己真的不随波逐流的人生选择,他才算尝到自由女神真正的自由内涵。
这么想来,心宁觉得自己多年来在一京眼中的“只占毛坑不拉屎”,“一棍子
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闷有了名正言顺的答案:这就是他现在自己为之骄傲的“执
著”。
待他想通了一切的那天,他的便秘也不治而愈了。他感受到八年间很少有的那
种身心舒畅感。
背着一京,他给远在上海的父母打了长途,向他们正式摊了牌。父母不明白为
什么他对三万美元年薪还不以为然。国内报刊杂志上不是经常宣传“某某爱国赤子
放弃在美国三万多美元的年薪,毅然而然回到祖国怀抱”,心宁说那种举动是出于
无可奈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