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逐颜开了。
南方的雨露天晴很美,天空如绿如蓝,像情人的信笺。
历史是人类的情人,主义与真理是我们的贞操,白纸黑字就是我们的处女膜。
11。积木
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掏出一片钥匙,开了三道门锁,打开了三重门进入了自己的家。
丈夫在厨房。儿子在玩积木。
玫很小心地怕踩着地雷一样地走进了这个家,她有些惊诧,家里有人门为什么还要
重重锁着?
玫不太理解三重门、三道锁的含义,这也许是家的某种特征,家是防范他人进犯的
堡垒,这种特征也是一种心理的,家在许多时候是一种心理概念。
这是一个精心修饰过的家,它虽然不能同那些以黄金、石油、军火、毒品为基础的
豪门大户相比,在国人为二十一世纪的小康水平奔忙的国家里,这家的公民已经将虚构
变成了现实。他们生活在三道锁三重门那个想象的世界里过着与周围迥然不同的外星人
的生活,这大千世界中的方寸之地,集中了本世纪高度的物质文明。各种电器承担了大
部分家务活,声像加上灯光布景使室内像一个科幻世界,只有厨房里那炒油菜的香味透
露那么一点生活的真实感。
女主人播放《红太阳》的镭射唱片,这是一组已经成为历史的歌曲,这是文化大革
命时期歌颂领袖抒发革命激情的歌曲精品,将当年的管乐鼓号改上现代的电声乐配器它
们便成了现代流行的音乐。女主人重复播放这张唱片,她对玫说,她是老三届,当年的
小红卫兵,她最能听出这些歌曲的味道。真是一篇童话,你现在还能听到过去的声音!
像遥远的洞穴里的回声。
玫怎么也听不出过去的声音的妙处。她便与那个小男孩玩堆积木。孩子堆出一幢幢
房子,他说,阿姨,这是我们的家,然后,孩子又把那些房子推倒再堆起来,积木在孩
子里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家,孩子觉得哪一个家也不能让他满意,于是,他继续把它推倒,
玫与孩子的游戏中,觉得积木是家的艺术。
漂亮的女同事在革命历史歌曲的飘渺中,返回一个虚构的境界,如火如茶。她青春
而且激情,回忆像陈年茅台,她闻到了革命的酒香。
玫只是在听音乐。丝毫没有叙事性质。
革命的酒香从时间的深巷里飘出来,漂亮的女同事闻着了它的味道,这是一种殷红
的滚沸的强烈的东西,它留在一个人的血液里与漂亮的女同事一道成长。
12.嫁接与错位
有几次是在晚上十一点以后,玫听到了让单身女孩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像小鸡遭到
夜猫子袭击一样。她去求助于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漂亮的女同事说,搬到我家去住吧。
于是玫搬进了女同事家。女主人的儿子喜欢家里长期有一位漂亮阿姨同他一道玩积木。
女主人的丈夫是一位温和的男主人,他每天都能炒出一道好菜来,这多半与太太的调教
没有什么关系,男人会烧菜是一种自觉和天份。女主人的丈夫是一位医术很好而且能挣
很多钱的美容按摩医生。医生不怎么挣大陆同胞的钱,全挣美国人的钱,挣日本人的钱,
挣港澳同胞的钱,他每天挣五六种不同货币,他从不拿那些钱吃喝玩乐,也不拿那些钱
存银行买股票,他把那些钱除了国家税收全交给女主人,女主人就是他的好政府,医生
是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
女主人对玫说,我们家有两个好孩子。
女主人除了同玫聊天,就是播放《红太阳》唱片。这两样渐渐成了女主人必不可少
的。玫觉得自己妨碍了女主人同丈夫的亲近,她便去同小男孩玩积木。女主人往往会跟
过来玩积木,找机会说一两句闲话。男主人不声不响地翻看某种医学杂志,到晚十点半,
医生会很准时地道一声晚安,然后大概是睡觉了。
玫有些觉察到女主人同她的好孩子医生之间某种微妙的东西,玫因此生出一些探险
者的兴奋,她想捕捉夫妻生活中的飞碟,她没去想道德问题,她仅仅是兴奋,这样的念
头和动机就并不存在道德和不道德。
那个晚上医生值晚班,家里只有女主人,小男孩和玫。女主人和玫聊了很晚才睡。
玫睡着了,觉得有一只温和的手在抚摸她的脸,她抓住这只梦里的手叫了声妈妈,只有
妈妈的手才这么温和柔软,她醒了,她抓住的是女主人的手,女主人站在她身边,正母
亲一样地端详着她,满眼是慈母般的泪水。
刚才是我做梦了吗?玫问女主人。
女人就是梦,女主人说,她在床边坐下,今晚他不会回来,女主人说医生不会回来。
她们有机会接着聊天,主要是女主人说话。你看你睡着了多美丽,玫想起那句“美丽得
像真理”的话来。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也这样,见你睡着的模样,像我以往的那个
自己睡着了似地,以前的那个好孩子有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而她以后却有一桩舒适的
婚姻,你看到的。这婚姻不是那爱情故事的继续。那个爱情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个会写
诗的小男孩,他会唱歌,《红太阳》里的歌曲他全会唱,唱得庄严和一往情深,不像这
张唱片这么油腔滑调。那一年,叫丙申年,清明节,人们去凭吊,其实是抗议,会唱歌
会写诗的小男孩跑到广场是唱歌,到英雄纪念碑上写诗,他被一根没有署名的棒子打碎
了脑袋,当时没死,像死人一样活了一个冬天才死了,那个冬天我天天哭泣,我哭泣得
比冬天要长得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那儿写诗和歌唱?他上那儿去没有告诉我。也
许,人人会说,那是时代的召唤。时代可以死而复活,但人死了就不会复活了,我不信
来世,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基督徒。我只是个世俗的和平生存主义者,我的纪念碑坍
塌了,永远不再有。
玫在想什么。也许这世界有许多雷同、许多重复,故事和人生都是大同小异,人因
此才可以讲故事,听故事和相互交谈。
到我不再哭泣的时候,历史换成一张笑脸,而我却十分孤独。我怕碰上开心事,没
人可以分享。怕碰上伤心事,没处可以诉说。我想死者也未必不孤独,哀悼只成为仪式,
谁的心与死难者为伴呢?等待的未必如期归来。命运让我嫁给了我的丈夫,因为是命运,
我打算再也不离开他。他让我过得很舒适,他宠我,疼我,一切只为这个家,家成了他
人生的全部内容。他这个人似乎没有历史,没有记忆,没有关于歌曲的情绪与梦想,他
不激动。他现实得如同现实铁打成的一部分,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医生,某种制度和秩序
变成了他的态度和生活形式。他不需要激情与梦,他因而失去了时间感觉,现实的满足
与欢愉写在他的胖的圆脸上,成为永恒的不灭的印记。时间和空间是一面墙,没纵横感,
医生在这面墙凿他幸福的洞穴。这就是一个人在他的现实中幸福地作业。不管有医生和
没有医生的时候,他的那位太太都觉得孤独,有时候她想扑到他怀里哭一场,为她的孤
独,也为她丈夫,她却不能够这样,每到这样的时刻,丈夫就成陌生人,她怎么能在一
个陌生人怀里痛哭呢?那感觉,往往比陌生人还糟。她继续这样对玫诉说,我说不出来,
你能体会吗?有时候,我看见他在我身边睡熟了,看他的颈动脉搏动,我想只要用剪刀
来那么一下,他就死了,好像是他带给了我的孤独和不幸似地。然后就负疚,有一种负
罪感,我怎么可以对他有这样的念头,一个人一生一世也许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妻子儿
子和家的人有什么过错?过些时候,我又想要抱住他哭一场,我照旧是不能痛哭,照旧
是想杀死他,负罪和自责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玫很温和地看着她,她依然风姿绰约,她温和而慈祥,她很平静很温和地讲述她的
故事,她把想杀死丈夫的念头也讲述得宁静平和。玫想,她是在以这样的方式使她的邪
恶念头得到释放,她便不会邪恶了。她很美丽,这美丽比看得见的要多。
她对玫说,我几乎是求你住在我家里,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害怕孤独
比你害怕晚上十一点的敲门声更甚。她们两人,一个害怕现实的敲门,一个害怕梦境的
孤独。
后来,她们互相依偎着,像两个无家可归流浪街头的小女孩,忧郁的女人最适合演
悲剧角色。
玫做起梦来,先是梦见一些很小的像鳝鱼一样的小花蛇,很多条一条一条都让她害
怕,然后梦见一片匍匐着的绿色,有些许红色的星星点点,那是草莓,红色的野草莓,
她将那些野草莓一粒一粒地丢进口里,像将石子丢进河里一样,自己的胃口像河那么大。
她一点也没有尝出那些野草莓的滋味来。她也一点不知道那些野草莓吞下去会有什么后
果?她又叫了一声妈妈,醒了。她怔怔了好久,故意犯规,她又重复了一遍。电脑有病
毒,生活中有许多禁忌。
女主人的故事还绕着这屋子。
这儿是别人的家,一个由家的主人制造出来的空间。女主人在播放《红太阳》,这
个早晨就十分清醒地响起了以往某个早晨的乐声。音乐是最真实的幻觉,另一种时间和
空间存在,它是唯一能帮助人在同一时刻经历不同人生的魔法。
《红太阳》是女主人的魔法,它能嫁接时间和人生,玫在女主人的音乐中延长了人
体验了恋爱,结婚,生孩子和家等许多人生内容。玫的生活因了女主人而被嫁接、被延
长……生活曾经这样,生活还会这样。于是我们想起玫的诗句,春光明媚,想哭。这的
确像大手笔,像大诗人艾咯特的那句诗,四月,是一年里最悲伤的日子。平庸的诗句必
须让大手笔来写才不平庸。真正平庸的人一生都在寻找天才诗句。诗句像某种药品,疗
救现实的某些病害。音乐是一些纯粹的诗意,它有些成为现代生活保健饮料。
13.音乐
没有使玫着魔的音乐。她说,我喜欢古典音乐,民间音乐,当代流行音乐,只要好
听,我就喜欢。这是一种消遣,而非痴迷。古今中外的抒情方式也大致差不多。舒缓的
或激越的抑郁的或昂扬的。爱的恨的,或生的死的。没有哪一种音乐可以构成玫的主题
音乐,这便是玫的音乐教育。这种音乐教育是显然与她那位漂亮的女同事受的音乐教育
不一样。她有自己的主题歌,有自己的时代,也就有了关于音乐的记忆。她还经受过那
种音乐教育的方法,所有不同嗓门唱同一种调子,从儿童到老人,全民一歌,一歌又一
歌,全国人民大合唱,一元化指挥模式。从南方到北方,你都能听到同样的歌唱。那些
熟悉的歌声让你觉得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在自己的国家,你都能得到保护、关心和帮助,
如果你坚信自己是一位同志的活,你就能享受到同志的关心和热情。你也用不着担心坏
人欺骗和孤独。因为坏人只是百分之几,他们被人民民主专政不敢乱说乱动,感到孤独
和绝望的是他们,而好人可以尽管放心和尽量不感到孤独。这便是玫的那位漂亮的女同
事所受的音乐教育和情感教育。《红太阳》构成了她的主题歌和时代情感。与《红太阳》
相陪衬的,是那些歌唱英雄的歌曲。学习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