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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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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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

  他的政敌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谢表里找他的毛病。政敌说:“臣以为他在谢表里还是口出怨言。”

  皇帝感到意外,问道:“怎见得?”

  “在这谢表上,他说他和他弟弟考过殿试,却用‘惊魂甫定,梦游缥纷之中。’他不是说他们以坦白批评朝政的策论考中,但是现在却以批评朝政而受惩处吗?他是不甘心认错,还是委过与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了解他,他心里是好意。”

  小人因此才闭口无言。

  苏东坡准备搬家,也费了几十天工夫。他决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顺的长子迈带领家眷,在他从子由处回来时,大家在九江碰头。

  现在官方纷纷为他设宴饯行,很多朋友请他题字留念,这个,他当然提笔沾墨一挥而就。很快就应酬完毕。就在这时,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赠的一首诗,使她得以名垂后世。在邻人和朋友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写了下列的一首词: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鱼蓑。

  一大群人送他启程。那群人里有士绅,有穷人,有各色人等。我们知道名字的那些邻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计有十九人。路两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农人,也有感激他的穷父母,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这位行将离去的文人搭救的,十九个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苏东坡最后离去之前,大家又一齐消磨了几天。

  但是另外有三个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个是老朋友陈糙。另外一个是和尚参寥,他和苏东坡是在徐州认识的,后来在黄州突然出现,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中国古代,没有人像出家人游踪之广的,不但因他们完全空闲行动自由,也因为他们走到何处都有他们的旅馆住,那就是有他们的寺院。参寥决定到九江庐山去住。

  第三个朋友是道士乔今,他现在大约有一百三十岁,据传说,后来他又从坟里复活。到了九江,苏东坡离开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陆路一百多里,为了把这位老道士交给他在兴国的一个朋友照顾。乔个喜爱鸟兽,永远带着他养的鸟兽一同旅行。据子由说,最后此一老人是被骡子踢伤而死的。又过了几年之后,一个和尚告诉子由,说最近在某处遇见另一个和尚,那个和尚说他自己是乔今,并且说在黄州结识了苏东坡。子由打听那个和尚的样子,说此话的和尚所描写的和那个老道士完全一样。在听这个故事的那些人之间,有一个是兴国太守的儿子,他回家把此事告诉了他父亲。为了要证实乔今的死而复生,那位太守下令重开乔今的坟,只发现了一根手杖和两块腔骨。尸体不见了。

  苏东坡和参寥一同游庐山数日。在数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消息已在他们中间传开,大家都说“苏东坡来了!”虽然苏东坡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其中一首成了描写庐山最好的诗。

  东坡去看弟弟子由时,三个侄子迎接他,他们是走出八里地前去迎接的。兄弟们已经四年没见,子由肥胖了些。他看来并不太健康,因为他夜里费好多时间练瑜珈术。监酒官的办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里,既露风露雨又摇摇欲坠,俯首便是江边。据子由说:“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震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夜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

  苏东坡在那儿住了六七天,然后顺流而下到九江,好与家属相会。和家属一同顺长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云生的儿子才十个月大,患病而死。这对父母是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对年轻的母亲。苏东坡在一首记孩子死的诗里,他说孩子的母亲终日在床上躺着,精神恍惚,东坡虽然能擦干自己的眼泪,听见朝云哭,实在难过。东坡有“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诗句。朝云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南京时,苏东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经是疲惫颓唐的老人。苏东坡和他讨论诗与佛学多日,因为二人都是大诗人并深信佛学,自然有好多话说。有一个故事流传,说苏东坡一次按固定的韵脚和题目和王安石作诗,胜过了王安石,王安石便中途作罢。二人谈话时,苏东坡直言责备王安石不该引发战事,不应该迫害读书人。

  苏东坡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安石立刻脸上变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苏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事。”

  王安石才镇静了一点儿说:“说吧。”

  苏东坡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是现在却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东坡说:“这两件事是由惠卿发动,我今已退休,无权干涉。”

  苏东坡说:“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也应当以非常之礼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点烦躁起来,回答说:“当然,当然。今天的话,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传出此屋,因为他曾一度为吕惠卿所卖,所以如此小心。

  二人漫谈下去,王安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他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东坡说:“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便不惜杀人。”

  王安石笑而不语。

  根据好多当代人的记录,在这一段期间,可以常看见王安石在乡间独自骑驴闲行,“喃喃自语,有如狂人”。他有时想到当年已经背弃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笔来,面色凝重,立刻开始写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把笔放下,好像也颇以自己为耻,这些信没写完,就永远摆在那里了。他仍然继续写日记,他死后几年,奉命把所有的日记交还朝廷,因为其中有当权派的内幕。在他失意的晚年,变得心内凄苦抑郁,对人非常怀恨,对皇上也常是恶语相加。幸而当时当权者还是他一派。但是他的日记竟写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见过。前几年,他听说司马光又已当权,他令侄子把日记烧毁,但是他的日记之仍然留在人间,是因为他侄子把日记藏了起来,烧了些别的东西蒙混过去。

  王安石现在开始看见幻相。一次,他看见他那独生子,那时早已死去,却正在阴间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活着时是个坏蛋,无所不为,现在在阴间戴着铁链手铐。后来,他家一个侍卫说在梦里也看见同样的情景,王安石着实害起怕来。为救儿子免于阴曹的折磨,他把上元县的财产卖出去,把钱捐给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奏明捐款与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赐与那个寺院一个名字,同时王安石上朝廷关于此事的表章而今还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个农妇向他走近,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递一份诉状,然后消失不见。他记得把诉状放在衣袋里,到家一看,那份诉状也不见了。他第二天因惊吓去世。

  等苏东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苏地带,他不觉迷恋上当地的气氛和自然之美。在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间时,他心中忙着盘算在太湖地区买一个农庄。他的情形是这样:皇帝既然愿把他从黄州调到另一个地方,日后也会听从劝说而准许他在别处安居。不论他往何处去,总是存心找个老年退隐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劝他安居在扬州,因为佛印的农庄在扬州。范镇愿他到许下,二人为邻。东坡自己看中了丹徒县蒜山的一片松林。不过这些计划都落了空。长江以北靠近南京有个仪真县,仪真的太守约他前往居住,他虽然没有决心在仪真安居,至少想找个地方暂时安顿眷属。所以家眷暂时住在仪真学校中时,东坡总算没有牵挂,得以各处走走逛逛,寻找一个乡镇的家园。

  最后,几个最亲密的朋友之中,有一个胜元发,劝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兴,胜元发那时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苏东坡和膝元发二人暗中订了一项计划,在宜兴买了一块田地,然后奏请皇上允许他在宜兴安居,因为那块田地是他唯一的生活之所出。胜元发的一个亲戚能找到一块地,在宜兴城二十里外,深在山中。那块地很不小,一年可产米八百担,会使苏家生活得满舒服。苏东坡当时只剩下几百缗钱,此外只有父亲以前在京都买的一栋房子,但是早已托范镇以八百缗钱卖出去。

  九月,他独自下乡去看那块田庄。他曾记此事说:“吾来阳羡(宜兴),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誓将归者,殆是前缘。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元丰七年十月二日于舟中。”

  后来他又另买了一块地,是从官家买的,后来曾为此地涉讼将近百年之后,曾有一作者记载苏东坡的重孙子仍住在宜兴那块农庄上。

  苏东坡现在总算办了一件事,到底是极其愚蠢,还是宽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而异了。他给胜元发写信,说他要在荆溪上找一栋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民瞻去找,结果找到一栋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缗钱。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钱,但是苏东坡很高兴,心里盘算回去把家眷接来住进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经过一家时,听见里面有女人哭泣声。他俩人叩门走进去。一老妇正在屋角里哭。一问缘故,老妇人说:

  “我有一栋房子,一百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财产。我有个败家儿子,把那房子卖给了别人。今天我不得不从那栋老房子里搬出来,我在那老房子里已经住了一辈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哭的缘故。”

  苏东坡很受感动,又问她:“那栋房子在哪儿?”

  苏东坡大惊,原来那正是他用五百缗钱买的那栋房子。他把契约从衣袋里拿出来,在老妇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第二天他把那个儿子找来,告诉他再把老母请回旧宅去,并没有再讨回付的房钱。那个儿子到底是已经用那笔钱还了债,还是另有别的原因无力付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苏东坡于是回到城中,既没了房子,又损失了五百缗钱。但是当时东坡一时为真情所感,无法抑制,竟对自己家的后果不管不顾!事情做得美则美矣——还有什么别的好说!

  回到常州之后,在十月里,他给皇帝上书,请圣命谕允居住于常州。在皇帝应允之前,他还是要去接新的任命,远在国都的西部,大约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携带着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进,盼望如幸蒙圣命恩准,就不致花费往返两次旅费了。但是迄未获得思准的消息,他勉强前行,到达京都。我们若相信他的诗上所说,他的眷属真是忍饥挨饿了。到了泅州的淮河边,他给朋友至少写了三首诗都提到饥饿。在一首诗里,他自比为夜里啃啮东西的饥鼠。在太守送食物到船上时,孩子们欢声雷动。看情形他们不能再前进了,他决定再给皇帝上表章,这时住在南都老友张方平家,静候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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