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矮松的枝叶慢慢变得似潮非潮,耳边虽是人声喧杂,心情却是极平和舒服的。
过了许久,人声渐渐散去了,堂上有人快步奔出,一双温热柔软的手伸过来将二姑娘的手捂住,原来是红姑终于忙完,匆匆出来见客了。“怎么不到堂上去暧和?瞧这手儿冰凉。”红姑连声埋怨,“你我不至于生疏到如此地步罢?”二姑娘笑笑,任她将手拉住暖和,仔细打量红姑几眼,轻声道:“红姑知道我不爱热闹的,况且这往后你与我要呆的时间可长了。”红姑一楞,面色有点变:“时候到了吗?”二姑娘颔首不语。
二人携手走进内堂,二姑娘待手暧后给红姑细细把脉,红姑问:“莫非你是专门为我这病而来?”二姑娘答道:“也不尽然,我在北边儿有一个约要赴的,路过这里,但如今见红姑这样子,还是留下陪你的好。”“难怪最近几天胸闷气短,原来是大限已近。”红姑恻然。“半年前我已嘱你要好好休养,为何还是如此操劳?”二姑娘不解,“帮中的事,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么?”“谁不想舒服地再多活个三年五载,但这帮中上千号兄弟都指望着我,就算要撒手也得把他们安顿得好好的不是?”二姑娘的唇微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红姑看见便说:“想说什么不妨直说,你那张刻薄嘴的名声我早听过,还怕得罪我么?”二姑娘垂眼道:“红姑毕竟是先父的朋友,我再怎么刻薄,后辈的礼数还是懂的。”红姑吃吃笑起来,打趣道:“丫头,我算你‘童言无忌’如何?说吧。”二姑娘翻翻眼睛,“一个人若自己都不懂得善待自己,又怎能指望上天善待于她?”
红姑沉呤片刻,再开口时面色不是没有一丝悲凉的:“我还有多少日子?”
“红姑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二姑娘并不正面答她,“横竖我是没指望回家过冬节的,不如陪你去了结心愿。”
红姑倒吸一口冷气:“只到冬节吗?那岂非只有半月光景,就不能到大年?”
二姑娘道:“冬至大于年,只要冬节过得开心,过不过大年有什么关系?”
红姑心底已经完全明白,不自觉落下几滴泪来,屋里一时沉默异常。
过半晌,红姑收了泪,自我解嘲地笑道:“也不是没想过有今天,可真来了还是有些受不了。二姑娘生死的事看得多,不会笑话吧?”
二姑娘恭敬行礼:“红姑,你已做得非同一般,小辈只有钦佩而已。”
“好在事先已有预备,帮中一切安排妥当。”红姑摆摆手,眼光深沉,“这半生都为帮中人过了,后半个月总该为自己做点事。”
“红姑已有打算?”
“找一个故人。”
“我陪你去。”
“不是北边还有个约吗?”
“不是很要紧的约,不去了。”
后半天是在一片哭喊叹息中度过,帮中兄弟虽多少知道红姑身上有疾,却大多不知病到何等地步,如今知道要走,生出些一别不再见的预感,红姑在帮中经营二十余年,极受帮众爱戴尊崇,这一要走宛如塌了天,大好男儿一个个哭得如七八岁孩童。帮主要走是为治病,众人当然不能挽留,晚间大摆宴席相送,上上下下又说了许多感动涕零的话来,二姑娘坐在房中听见堂上热闹,半晌冷笑一声:别时道尽千般好,不如平日问一声。
周围都是须眉男子,肝胆相照是一方面,行事起居流于粗糙又是另一方面,上下除了钦佩叹服还是钦佩叹服,纵然有了女人的心事要与人聊聊,碍着平时威风的巾帼面子也不好对兄弟们开口,话说回来,吆三喝四地做到红姑这份上,又有几个还能把她当女人?只怕连她自己都不待见。
第二日上路,帮众送到十里外洒泪相别,二姑娘见两边都是恋恋不舍,问道:“帮中人对你放心不下,为何不允一两个小厮相随?这么多年,不会连个体已的兄弟都没有罢?”红姑道:“越是体已越是不能让他们跟着。”二姑娘不解,红姑反问:“二姑娘,你说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自重。”
红姑笑出声来,“果然是被一大家子宠久了的大小姐,与我这未做够女人的帮主不同。”“红姑该不是要与我谈三从四德?”“江湖女子哪有条件去谈三从四德?只是女子的德容是不可不保住的。”红姑叹道,“一辈子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只是到最后还是想保住点女人的自觉。”
“我不明白。”
“二姑娘,你见过好看的死人吗?”
二姑娘摇头。
“任是怎样的俊俏后生漂亮女子,人一死便面孔呆滞四肢瘫软,更不用说槁木般的病死之人。江湖舔血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一个好看的死人,与其让亲近的人看见我形容大变的病死之状,不如让他们最后记得的是我光鲜漂亮的生状。”
“这便是女人的自觉?”
“或许只能算是女人的虚荣心罢。”
大车行了数里,红姑仍频频回望,面上表情颇为失落,二姑娘问:“是抛不开帮中的事呢?还是抛不开帮中的人?”
红姑好半天才艰难开口:“都不是。我总以为帮里是不能没有我的,而我也不能放得下一切,可突然间什么都一起撂下,才发现没了谁都还能继续,世上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
“听上去红姑象是参悟了惮机。”
“似悟出一二。”
“请赐教。”
“繁华如烟。”
二姑娘想了想,认真道:“这不是看破,是计较。”
红姑笑道:“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一路行去冬水泛白,霜草伏地不闻虫鸣,虽不似文人笔下四郊烟火萧条、瘦马悲鸣的凄凉景色,但在路人眼中还是少不了清冷与寂寞。红姑却是这萧索景象中的一个异数,行得越远,面上笑容越发神秘灿烂,而眼中的期盼与不安也渐多起来。
那简直便如少女怀春的飘摇风情,二姑娘看得多了,忍不住问道:“到底红姑的心愿是什么?”
红姑心情极好的答道:“嫁人。”
二姑娘手中捻的帕子落下。
红姑爽朗笑道:“你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件私事吧?我一生什么都经过,却独缺了这个。”
“这是十分必要的事么?”
“看是多情者往往倒是无情人,你我不是一种人,且又没到我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明白是自然。”红姑笑着轻轻弹弹二姑娘鼻尖,“若是对老姑姑的心事这么不以为然,不必勉强一起走下去的。”
二姑娘定了定神:“还不至于如此,只是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仍算你‘童言无忌’。”
“朝天庄的主人似还没有娶妻之意。”
“是指曹洪吧?”红姑含笑,“世人都知他与我是惺惺相惜的知已,这么多年了,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若要找人嫁,当然会第一个想到是他。”顿一顿,流彩的目光游移到它处,“但他却不是我最想要找的那个人呢。”
二姑娘望望车外:“这条道的确不是往朝天庄去的。”
“有个人,十年未见了。”
“谁?”
“一个叫沈光的人,绯老爷子若还在,或许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二姑娘弯腰把落在车板上的手帕拾起来,问道:“你这一去就是要寻他?”
“是啊。”红姑恍恍惚惚。
“寻着了便要嫁给他?”
“是。”
“若他已有妻室呢?”
红姑的眼神陡然一凛,似从蓬莱仙境回来,好半天,懒懒答道:“若是他实在不想娶我也便算了,大不了让黄天赐来娶我。”
二姑娘记起黄天赐的名字,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逍遥浪子,世人都知道他多情花心,不过也曾有过一次认真,五年前曾到帮中向红姑求亲,这是这个多情郎唯一一次被人所知的动真情只是没得到红姑的应允,那往后又听见他的种种韵事,不过传闻中对红姑还是牵肠挂肚的。
“那不是一个可托付的人。”二姑娘道,“看重自己多过看重女人。”
“我已时日不多,还有什么需要托付?”红姑并不上心,“于众人之中遇见所要遇见的人了,于多少年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的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能嫁就嫁了吧。”
天上复又下起麻麻的冬雨,赶车人甩了下鞭子,马儿大声喷响鼻的动静直传进车帘中,二姑娘将脚边暖盆的黄铜盖子掀开,加几块木炭进去,车外虽冷,帘里还算温暖。红姑瞧着二姑娘做完了手里的事,又挪回去把手笼进袖中一声不吭地坐下。
红姑问:“你不喜欢我的想法吧?”
“那不是很要紧的罢?”二姑娘挑嘴角一笑,“反正只是陪长辈去寻个可嫁的人,不是什么坏事。”
“也不知寻不寻得到,”红姑幽幽叹道,“十年过去,连生死都不知晓。”将帘掀开一条缝,正见远处一条白水如带,“不经意间这么多年弹指过去,还真应了那句‘逝者如斯夫’。”
二姑娘也远远望见了一带白水,却想到绯老爷子生前说过的另一句话。
那是老爷子第一次带她出诊,回家的路上,绯老爷子站在也是这样清冷的川上,忽然就对身旁背着药箱的稚气小女说了句那个年纪不一定能听懂的话。
他说:人生长恨水长东。
(2)
红姑魂不系身,二姑娘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也不多语,只随车驾西行。寒来暑往十个春秋过去,青青沈园只剩衰草空庭,众仆散尽,惟余一名无处可去的老家人留守,红姑常常遣人给老人送些度日的钱粮,有时也会顺便问问沈公子下落,只是这狠心的沈园主人走得决绝,再未踏上自家门前的青石阶。世人又是极健忘的,唏嘘两回后,见没有下文,渐渐儿也不再提起,时间长了,除了这小小庄园的记忆,好似从来未有一个叫沈光的人来过这世间。
“过上一两年,我大抵也是个被人忘记的结局。”红姑郁郁言道。
“只要你的帮众不绝,红姑或许会被后辈永远记得。”
“记得长有什么好处么?”
二姑娘仔细想想,回答:“也许没有。”
红姑奇道:“这样的话,记住和忘掉到底有什么不同?”
“应该没有根本的不同罢?不过是浮名,与逝者而言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从年青女子口中听到这样看破红尘的话总让人觉得心里发凉。”红姑吸口冷气。
二姑娘笼袖端坐着,头随着马车颠簸微微前后摇晃,一本正经地问道:“红尘?我眼中不见红尘,又如何看破?”
红姑大笑,拍拍二姑娘:“你这刁滑妮子,趁机来与姑姑讲禅吗?”
二姑娘也笑:“我倒是想讲啊,可惜不懂禅。”
“不懂就不懂吧,活得这么简单已足够。”红姑并不较真,她本是有些悲凉的心境,经此说笑后舒畅许多,虽还有些无奈,最后也不过叹了句“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便作罢。
前一夜奇冷,冻住了人似也冻住了天上的雨,一早只见灰厚的云仍压在头顶,雨没下来,日头半个影子也未见到,这样的天气比阴霾要好一点点,比晴朗要差一点点,而人的心情因它的影响,也就比快乐要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