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歇了会儿,继续说道:是的。我恐怕是那次袭击中唯一的幸存者。那会儿整个基地都处于一种完全盲目的慌乱中。不知是谁发射了我所在的那艘飞船,也许是操作失误吧。
等我再一次醒来时,飞船正在太空中无声地飞行。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头,看看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很正常,不大也不小,什么古隆的声音也没有。
不,我又凝神听了听。有种似曾相识的声音,那是阵‘咕咕”的响声,像是沸腾的玉米粥。
啊!我忽然明白了,这声音来自我的肚皮下方,来自我那团饥饿的肠胃。我不禁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十分欣慰。要知道,人一上了岁数,很少有这种饿得咕咕叫的时候,这似乎说明我的肠胃已经恢复到年轻人的水平。
自我陶醉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我居然能动了,居然在抚摸自己!我把手抬起来。啊!你简直无法想象当时我的感觉,那种混杂着兴奋与恐惧的感觉。
那手圆润、白皙,是只年轻人的手。我欣喜若狂,很显然,试验成功了,我们的梦想实现了!我高兴得在飞船里跳起舞来。
跳了一会儿,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人来看我。闹腾了这么半天,居然一切还是静悄悄的。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切地想向某个人诉说。我把整个飞船搜了个遍,才知道飞船在发射时只有我一人。
这是个严重的意外,我逐渐意识到困难所在:我不知道这艘飞船的航向,它的氧气供应,药物对我的身体还有什么副作用,以及最直接的,我饿了,食物在哪儿?
我记起刚才在搜索时曾发现过许多密封的圆筒,它们可能是某种维生物质的容器。于是我又去货舱,找到那些圆筒,上面标着文字,可我看不懂。我知道我应该认得它们,可却想不起来,关于文字的记忆似乎在“重生”时被抹去了。我坐在地板上,大脑中一片混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记忆不存在了。我试着算加减法,很顺利;我又尝试分析几何问题,也通过了;接下来我记起子一些知识,比如细胞结构等等。就这样,我像一个丢了财宝的农夫,在脑海中费力地挖掘着,一点一滴,然后连成线,汇成一片。这是个奇怪的现象,我能够理解语言,却不识字,这似乎说明两者之间有某种重要的差异。
我又回到几何上来。我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各种图案,圆的,方的,三角形,抛物线。画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我烦躁起来,开始在地上乱画。我心不在焉地持续了几秒钟以后,文字出来了,它们如流水一般在我指下滚动。我不断告诫自己要镇静,可办不到,手指在欣喜若狂地飞舞。
等自己平静下来,我就研究起那些圆筒,心中充满喜悦,因为筒中有我需要的一切。我打开其中一个,吃了些东西,感到心满意足。
然后我犯了个错误。有个筒上标有“LSD”字样,说明是贵重物品。也许是我的记忆仍然有些角落是锁住的,也许是那些食物使我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我打开了那筒。里面是一团白色粉末,我闻了闻,那气味很怪异,我又舔了舔,一种奇妙的感觉袭来。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它们好像是在……在笑!我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也笑了起来。接下来的事很怪,我发现眼前蹦跳着一些红色和绿色的色块,它们是那么活泼可爱。我放声大笑起来,它们变成了紫色与蓝色,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图案在那里旋转。我感觉,怎么说呢,是我刚才用手指画的那些图案活了!
我觉得自己就是造人的上帝,我很得意。然而接着出现了一个东西,它在那里,可它是错的!那就是我们经常在一些科学杂志上看到的那种立方体,那种不可能的立方体。它自负地转个不停,我感到这很滑稽,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些图案闪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浑身软绵绵的。我歇了一会儿,爬起来走进指令舱,这时我才知道发射时一定很仓促,因为这艘飞船根本没有设定目的地,只是由于极为偶然的原因,我才没被炮火击中或坠毁。现在我早已掠过火星,正进入小行星带。飞船的速度很快,我看了看燃料计,大吃一惊,燃料水平是零,按飞船上的行话来说,这船已经“死”了。
如果我身处茫茫太空,也罢了。问题在于前面是密集的小行星带,没有燃料作动力飞行,飞船随时面临着被撞毁的危险。
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想想办法。我躺在指令舱的地板上,辗转反侧,希望能有所发现。我呼唤着那灵机一动的感觉,可什么结果也没有,我甚至想到从飞船里往外扔东西,以改变航线。最后我在绝望与劳累中睡着了。
他停了下来,神色有些疲惫。
你累了。
这是“重生”后的一种反应,我不能长时间地讲话。他站起来,走到床边,从床垫下拿出一本书。他又回到窗边,把书递给她。她看了看封面,很旧,很干净。她又望着他。
打开它。他微笑道。
她温顺地打开了。书的扉页上夹着一朵花,一朵已经凋谢枯萎了的花。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花。他搂住她的肩膀。
他们在催人泪下的星空前接吻。
她搂住他,像位温情的母亲一样搂住他。他依偎在她胸前,泪光闪动。后来,他说,后来我醒了。
是一阵撞击把我弄醒的。好吧,我心里说,毁灭开始了,请继续吧。我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等待那致命一击的到来。
我一直等到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这才爬起来去货舱吃东西。饭后我又吸了点儿LSD。等我兴高采烈地回到指令舱时,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可能是某种侥幸心理,我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导航仪,结果出人意外。我的航线与小行星带的平面有一个夹角,也就是说,飞船与小行星相撞的可能性比原来估计的要小得多。这一发现使我精神倍增,我又开始胡思乱想——“重生”后,我发现自己变得热衷于胡思乱想——你瞧,刚才我已经遇到了一次撞击,按概率来算,下一次撞击将会很遥远,那会儿我可能早飞出小行星带了。我为此兴奋不已,在接下来的狂欢中,我把所有的表都扔了出去。我对你说过吗?
是的,她点点头。他闭上眼睛呆了半天,才又继续说下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对自己进行训练。我心里很清楚,我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重生”的人,我有比别人多的时间去学习,研究。
第一个工作是大脑机能的恢复。我在飞船上的图书馆里练习以前的各项技能,效果之好超出我的预想,这大大鼓舞了我的斗志。于是,接下来我开始研究天文学,这个选择肯定是由于环境的影响,是那些星星对我的影响。在学习的间隙,我不断地练习说话,不久就恢复如初了。
过了大概一个月,我发现飞船已经飞过了小行星带,正向木星轨道飞去,我庆幸自己躲过了灾难。当时我多幼稚啊!虽然已经活了六十多年,我还是那么笨。我为什么没有死?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
她抚弄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飞船一直在减速。我详细研究了各种数据,发现我和这艘飞船将成为木星的卫星。知道了这事以后,我像一位身患不治之症的病人了解了真相一样,心情出奇地平静。飞船上的食品很充足,水的循环系统也很好用,氧气也不缺,我于是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走向坟墓。
又过了将近一年,我到了木星,并如我所愿,真的成了一颗卫星,朱比特的侍臣。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满意。
他又停了下来,脸上全是汗珠。
在此期间,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我总是无法完全集中精力,总是被某些记忆中的幻象所干扰。开始我以为这是那迷幻剂的副作用,就停服了几天。可药理反应大得吓人,我经常毫无道理地昏迷,而且那种心猿意马的情形并没减轻。后来我又吸上了。
渐渐地我发现了“重生”的伟大之处,它的价值并不在于让你有充足的时间与精力研究科学。不,不在此处,它最重要的作用是使你能认清自己。
科学是可以积累的。你生下来以前,科学就已经存在了,你要做的只是继承下来。再添砖加瓦而已。无论你做了多少,科学本身总会前进的。
而一个人要认清自己,却是从零开始的,没有人能告诉你一个“正确”的道理。别相信那些哲学家的话,他们只是在那儿高谈阔论,你会一会儿同意这个,一会儿赞成那个,等到你有点明白的时候,大限已到。于是你便撒手人寰,带着那未成形的婴儿一起消失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科技如此发达,可我们仍然无法共处,大家互相猜疑,你争我夺,甚至兵戎相见,但如果人类的寿命延长了一倍,会对这世界有什么看法呢?婴儿能顺利地产下吗?
想到这点,我把天文学扔到了一边,开始回忆我的一生。我不断地回忆,尽力挖掘每个记忆的角落,那些面容,声音,气味,手感,那些故事。我把它们分门别类,仔细分析,希望能发现真正唯一的真理。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他咳嗽着,喘不过气来。她抚慰着他,使他逐渐平静下来。我失败了,他对她说。
我什么东西也没找到。几年过去了,我那“伟大”的研究陷于停顿。缺了什么,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没考虑进去。我整日在这窗前看着这星空,木星的那大红斑也看着我,它像只眼睛,对不对?
对。她眼中含着泪花。
一天,有颗小行星从飞船边掠过,吓了我一跳。我看到它慢慢旋转着,闪着光,慢慢地飞远,那景象几乎使我落下泪来。你能体会吗?不,你不会的,你们所有的人都不能体会到那种面对造物主的无可奈何。你们已被那些人类的奇迹迷住了,你们藐视宇宙,自视强大,可你们只不过是……我无法比喻,你们在宇宙眼中,可以看作不存在!
他又一次喘不过气来,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
那小行星的运气很糟,它被木星的引力粗暴地拉了过去,向那风暴的世界直坠下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下降,它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耀眼的木星表面。我知道它还在下降,但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在那个方向出现了一团明亮的闪光。它在木星的高层大气中翻滚,燃烧,爆炸,直至最后与它们融为一体。
我被这美丽而残酷的景象惊呆了。在那死亡的光芒照耀下,我如同古代的禅师一般彻悟了。
在飞船内,在外面的茫茫太空中,在我浑身的每个细胞里,都荡漾着一种沉静的激流。我沐浴在温柔的光芒里,这种温柔,这种使人落泪的放松,我从未体验过,它使你完全溶解掉。它比死还虚无,比岩石还实在。我笑了,脸上挂着泪珠。
他的泪水在她身上流淌。他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肯打破这静默。窗外是无尽的星空。
这是我最后的泪水,他说,我就要死了。
听了这话,她也哭了。你怎么会死?
我不知道,他勉强微笑了一下,也许是药物的问题,也许是LSD毁了我,也许……他犹豫着,我的生命已经完成了。
她紧搂着他,失声痛哭。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不愿他死。他应该活着,他必须活着。
他对她笑。我能感到生命正在飘走,在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