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很有意思了,至少不能算是偶然碰上的。当然还要再看两年才能下结论。
女儿上学的路上要穿过一个自由市场,自由市场上有家青年商店,商店的主人
除去在生意上喜欢竞争以外,在音响效果上也进行竞争。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
从早到晚不停地播放一些奇奇怪怪的歌曲,吱呀怪叫或嘶哑造作。女儿每逢路过那
个商店总是把耳朵堵起来,紧跑几步躲过那刺耳的噪音。她跟我说过多次:“那音
乐难听死了!”我去听了两回,果然不雅。
我举这个例子不是想证明女儿讨厌流行曲,有的曲她还是愿意跟着哼几句。包
括迪斯科音乐她也是喜欢的,有时还可以自由发挥地跟着跳几下。我是说——她的
审美趣味确实在慢慢发生变化,连她自己也未必觉察。
每天下午5 点钟左右,女儿的琴声便从隔壁房间里传来。这琴声把我一天的疲
劳全溶解了,吃掉了,把屋里的空气打扫得于干净净,给我的大脑重新注入新鲜血
液;轻揉慢抚,激发我的想象力,使脑子里充满幻想。
从前,孩子一放学,我的工作便收摊儿。现在,从5 点到7 点是我一天中写作
效率最高的时候,一是这段时间没客人,二是有女儿的钢琴声为我伴奏。已成毛病,
当女儿不在家,我对自己的创作不满意时,便播放李斯特或肖邦的钢琴曲,以代替
女儿那幼稚的演奏,帮助振奋精神,燃起创作的激情。
我称女儿的琴声为“精神按摩器”。
女儿的琴声一响,我精神上就有一种稳定感、和谐感。如果时间到了,而女儿
的钢琴不响,我便无法工作,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有一次进城开会,回来晚了,但未过7 点。走到楼下听不见琴声,心里不悦,
上楼后见妻子儿女守在桌旁等我回来开饭。3 个人全部望着我,我绷着脸大声说:
“巍巍,你练琴了吗?”他们娘仨突然哄堂大笑。我虽然被他们笑得摸不着头
脑,仍摆出一副户主的尊严,很不高兴地说:
“你还笑哪,我不在家就不好好练琴!”他们笑得越发厉害。妻子说:
“行啦,别出洋相啦!楼梯一响你闺女就说了:‘我爸爸回来了,他进门准绷
着脸,头一句话就说:巍巍,你练琴没有?第二句就说:好啊,我不在家你就不好
好练琴!’闺女儿子全把你吃透了。”我也笑了,笑得像他们一样开心。
我是凡人,也有精神不愉快,情绪烦躁的时候,每逢这种心境恶劣的时候就坐
到女儿身边听她弹琴。当然赶上高兴而又清闲的时候也愿意去给她捧场。女儿是个
小“人精”,她在心里似乎跟我达成了某种默契。见我脸色好看,就按她自己的计
划练琴或进行基本功训练,出了错漏我也不会发脾气。
倘若见我脸色难看,她就弹得格外认真,专挑些完整的小独奏曲弹给我听。
有时还要讲解几句:
“我给您弹《叙事曲》吧,您注意听,那神秘的大森林,一个小孩子迷了路,
恶魔向他扑去……”她的左手飞出一串低沉恐怖的和弦。
然后就会给我弹《坦诉》,大概是希望我的心能和着她的琴音,跟她那颗稚嫩
的心交流。如果我的气色还不能平和下来,她就会弹轻松欢快的《溪水》、《天真
烂漫》……反正她会什么曲子我都知道。
其实,用不着她把“家底”全抖搂净了我就会高兴起来。她的头轻轻晃动,身
子也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摇摆,神色天真而又庄严,十个手指在键盘上灵巧地跳
跃……
哦,我的宝贝女儿!
当个父亲是幸福的。
2。家有升学女
做父亲,真正是一门“做到老学到老”的学问。
做父亲很容易,很简单,一般男人都有这个权利,这个资格。有时想不做还不
行。
20 多岁的时候初为人父,充满自豪,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快乐、最
幸福、最负责任,总之是最好的父亲。也觉得儿子是天下最漂亮、最聪明、最可爱,
总之是最好的儿子。
如果早婚早育,在这种自信的年轻中完成做父亲的责任,的确是一种幸福。即
便是趁着年轻气盛,胡里胡涂地把孩子抚养大,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最惨的是像我这样,年近“知天命”了,女儿才刚要考高中,对如何做父亲突
然没有把握了。
当她到夜里12 点多还不休息的时候,我一方面感到欣慰:她自己知道用功,
我就可以省点心了。同时又感到心疼:小小年纪没黑没白,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
一熬多半年,怎么受得了!
我有自己的生活规律,不可能陪着她天天熬夜。说实话也熬不住,除非写作。
而写作一过12 点还不放笔,就睡不着了,第二天则昏昏沉沉。即使我能熬夜也不
能天天陪她,要让她自觉地为自己负责。
尽管这样说,这样想,只要我先她而睡,总是很不好意思,有点偷偷摸摸睡懒
觉的感觉。深更半夜丢下女儿一个人孤立奋斗,我还敢说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父亲
吗?
她进入初三下半学期,我和妻子联合跟女儿进行了一次长谈。共同分析了她面
临的形势和任务,初中毕业后有三种选择:考高中、考中专、考技校。
她选择了第一种,上高中。好,我们继续分析:上高中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
非常单纯。高中有两种,一般的高中和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就有希望上大学,
进入一般的高中,上大学的希望就渺茫了,考不上大学就得被打入街道等待分配工
作。
路,就是这么窄。
女儿的目标当然是选择重点高中。
要实现这目标就只有两个字:拼命。
我们让她明明白白地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未来,让她成熟一点,懂得承担属
于自己应该承担的压力和责任。
虽然把该说的道理说得非常清楚了,女儿的命运交由她自己掌握,我们再管得
过多只会干扰她,惹她厌烦。但她的一言一行,情绪的细微变化,都受到我密切的
注视。我想女儿的心里也很清楚,父母嘴上说多照顾她的生活,不再过多地过问她
学习上的事,其实父母真正关心的还是她的功课。所谓关心她的生活还不是为了让
她把学习搞好。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父亲监察的目光。
她经常洗头,有时放学回来就洗头,有时做一会儿功课再洗,一周要洗两三次,
头发不长,每次都要耗费半小时左右。开始我以为她用洗头驱赶睡意,清醒头脑。
后来发现每天晚上例行公事的洗脸嗽口,她有时要磨蹭40分钟。每个动作都是那么
慢条斯理,有板有眼,毛巾挂在绳上还要把四角拉平,像营房里战士的毛巾一样整
齐好看。看似很认真,又像是心不在焉。
她这是得了什么病?
时间这么紧,一方面天天熬夜,一方面又把许多很好的时光浪费掉。
我很着急,却又不能为此批评她。连女儿洗头用多少时间,洗脸用多少时间,
都看表,都想加以限制,这样的父亲未免太刻板,太冷酷无情了!
渐渐我似乎猜到了女儿为什么要借助于玩水而消磨时间。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
与水的接触使她放松了,暂时可以忘记课本,忘记那日益迫近的升学考试,排解各
种压力和紧张。洗脸漱口谁也不能干涉,多亏每天还有一段自由自在的洗漱的时间。
也许她还以为当自己走进卫生间以后连父母监视的眼光也被挡住了。
让她保留一点能够让自己轻松惬意的生活习惯吧。钢琴不弹了,羽毛球不打了,
为了这该死的升学考试,一切业余爱好和能够给她带来欢乐的活动全停止了。
她活着太沉重,太劳累,太单调了。尽管她从小就被太多的爱包裹着,为了让
她长见识,长身体,我们每年几乎都要带她外出旅游,让她看山,下海,走草原,
钻森林,她和同龄孩子相比应该说是幸福的。不知她将来怎样回忆自己的童年?我
总觉得现在的孩子也许不会有终生难忘的童年记忆。他们一出生,最晚从上小学一
年级起,竞争就开始了。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他们能
有多少童稚?稍一懂事便不能再无忧无虑。
我在一个穷苦落后的农村长到十几岁,但那是我至今唯一所亲眼得见所无比怀
恋的天堂。摸鱼,捉鸟,打弹,游泳,上树摘枣,井水泡瓜,干能够干的农活,捅
不该捅的马蜂窝。现在想起来连挨打都是甜蜜的。是真正“吃饱不问大铁勺”。对
时代背景,政治运动,人间险恶,社会疾病,一无所知,一点没记住。记住的全是
美好的,快乐的。没有童年就不会有现在,童年的色彩至今还养育着我的人生。
现在的孩子活得像大人一样累,甚至比大人还要累。
甚至连未来也成了一团灰暗的沉重,没有色彩,没有欢乐的诱惑,更不光辉灿
烂,只是各种负担和压力的集合——这也许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感觉,她本人并无
深重感。
想想3 年后还有一场考大学的恶战,我就感到厌烦,感到累得慌。也许这又是
做父亲的多虑,是一种渐入老境的心态。女儿本人或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感到累
呀烦呀的。
她常会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我就很不高兴地将她喊醒,或者听任她继续用功,
或者索性逼她上床睡觉。有时我睡不踏实,在半夜会突然醒来,女儿又趴在桌上睡
着了,灯亮着,门窗开着。父女之间好像有某种感应。
有时星期天下午不去学校,她会整整睡上半天。还有时刚吃过晚饭就上床大睡
了。似乎是表示一种反抗,一种愤怒。我心中不快,却也不去管她,隔一段时间不
让她大睡一次,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是经过开夜车锻炼的尚且熬不住,她一个
15 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熬得住呢!越紧张她越能大睡,说明她心理素质不错,颇有
点大将风度。有时还听音乐,听相声,嘴里哼着流行曲,兴致上来,还要跟我开玩
笑。我却笑不出来,感到困惑: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压力?是她升学还是我升学?
这一点像她的母亲。在这篇短文里我老是说“我”对女儿怎样,“我”对女儿
如何,很少提到妻子对女儿如何,妻子对女儿怎样。她主张顺其自然,让孩子吃好
穿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怀,至于学习,女儿已经懂事了,别管得太多,
别瞎操心。她厚道心宽,没有我那么多“思想活动”,也很少跟儿女们进行长篇大
论的谈话,她的疼爱多体现在行动上。所以,儿女们对她亲近。相对地说对我有点
“敬而远之”。如果我们夫妻俩对某一件事情意见不一致,儿女们很自然地站到她
一边。我在家里经常是少数,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孩子们的朋友,而不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就要这也担
心,那也负责。而这种担心和负责却未必是孩子们所需要的。当初跟儿子的关系就
足以让我深思许多东西,从他上初中到进大学这段时间里,父子关系老是跟着他的
分数线起伏不定,时紧时松,直到他参加工作才恢复自然和谐。
现在跟女儿的关系又有点紧张,除去跟她谈她的学习,似乎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