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熄灯号又响了。我站起身来,说:嫂子没事就休息吧,李老兵很快就会回来的。
雪儿嫂笑了笑,说:你也应早点休息。
四天过去了,李老兵依然没回来。按理说去机场来回顶多两天足够了。第五天、六天、七天,李老兵还是没回来。他甚至不知雪儿已到连队等他一周多了……
晚上,我做梦也没想到,传来的竟是有关李老兵翻车米拉山的噩耗。这种事虽然在米拉山常出现,但李老兵是一个老车手啊。他在部队干了十三年,年底即将转业走人了,米拉山真是有眼无珠呀。
这件事雪儿知道如何得了。
我跟着指导员悄悄赶到了李老兵出事的米拉山现场。站在山下,远远地观望米拉山口以下的“之”字形,修长修长的,看上去真像个巨人的脖子,而离脖子最近的就是吸光了所有氧气的山嘴。李老兵就是驾驶空车从这个缺氧的嘴边坠下悬崖的。冰雪在这个季节厚着脸皮紧紧地巴在我和指导员的脚上。我们顺着冬天滑下的那条伤痕看去,东风车已报废成了几块零星的散铁。
李老兵你在哪里?
我们分头沿着那条长长的伤痕找去。这时,一辆军车倏地停在路旁。车上走下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中尉。他穿着没有肩章的训练服,手里提着文件袋,朝我严肃地点头。一个上午过去了,我和指导员打消了还能找到李老兵的念头,于是消极地顺着一条小道往下滑。就是这一滑,我看见了血红的东西。指导员在前面滑,我在后面跟着指导员滑过的痕迹再滑。我对指导员说,有血你快看。指导员来到我指的地方,急忙扒开大团大团厚厚的积雪,我们看见李老兵早已成了硬邦邦的雪人。
中尉猜测,李老兵是跳车捡到命后被雪冻死的。
我很想把李老兵埋在米拉山突起的雪堆下,可指导员生怕风会把他吹走。我问随风而舞的经幡:你这条吉祥的飘带,为何总飘不走苦难啊?
雪儿知道李老兵再也不能回来后就好几天没说话。雪儿说什么也要去米拉山看看,就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雪儿根本没把米拉山当回事。
雪儿终于不辞而别。操场上吹出一阵凉凉的风。连队的官兵都回来了。
我沿着雪儿的足迹追去。我发现巨人的脖子上有一个少妇的身影,她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又一条哈达挂在了那块隆起的雪堆上。风一吹,看上去像一片片雪染的经幡。
而不远处就是风雪弥漫的海拔5 030多米的米拉山口。
两个多月后,一名男婴降临在油菜花开的川西平原,他的名字叫——李米拉。
当我第十四次站在海拔5 030多米的米拉山口的时候,是七年后的又一个正值老兵退伍、新兵入藏的冬季。我注视着这些倒下的英灵。吴光荣走了,李老兵走了,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从这里走了,只有我还活着。我活着的时候又来到了米拉山,这时,我耳畔响起了一首无声的歌:
除了真情/我还能给你什么/除了善良/我还能给你什么/梦想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也让我们一次次地错过……
第三部分:青春枕着西藏入眠往返米拉山 5
放眼望去,拉萨城头一辆辆载着新兵的车正向米拉山驶来,而山下也正好驶来一辆载着大红花的欢送车……
这就是历史的交接点。米拉山,上苍把所有该铭记的东西都放在了极地的苍穹。可我想把米拉山写进悲情的军旅,兵之歌将在无限的希望和绝望中结束——
在冬季 一个起风的子夜
我枯萎的枝头挂一轮残月
绿风的席卷
犹如我残缺在狂风中的翅膀
我独自走着
却有淡然如水的眼神
从面颊一茬茬滑过
我不敢安静地读这些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和我一千四百六十个页码的日子
军旗请把脚下的碎片燃在某个雪天
燃给那个天堂里爱枪的雪子吧
实在无法徜徉更多的心情
我已远征莽原
在与秋天的理想树走过季节时
我想象着大雪纷飞的日子
载着光荣花的军用卡车停在米拉山口
会有一群唱兵歌的鸟
高举神圣的风采
2002年12月一稿于拉萨
2003年11月定稿于成都
第三部分:青春枕着西藏入眠旋转的布达拉 1
旋转的布达拉
我瞻仰布达拉,我转动布达拉。
布达拉藏匿着历历在目的阴影,墙壁内侧全部用宝藏垒成光闪闪的眼睛,谁在沉睡的酥油灯下声声吟唱?捧读经文的人,为何看不清脸,轮回了一个又一个季节的转经筒,在人声鼎沸中渐渐地幻灭成夕阳西去的一抹暗影?历史的宫殿在蓝星球上旋转了多少漫漫岁月?我不得而知。
许多年来,有一个痴心妄想的诗人无数次走过它的广场,发现布达拉从来都不曾为自己的仰望静止一刻。墙外的阳光,落落大方。
那么多手掌贴着它的肉体。
那么多喧嚣呼吸它的灵光。
那么多箭头伸缩它的内部。
——它懂得百无聊赖的人间吗?我把自己站成阳光挂靠大地的影子。在一座明亮如水晶铺盖的广场上,两手空空地站在布达拉的眼睛里。站在远远的地方,慢悠悠地观望着一些形式多样的人和一座圣殿的红与白。
我看见的布达拉是旋转着的。
你很可能赞同,或保持怀疑。
其实,这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每天下午五时后,当拉萨河水被轻轻的风吹出皱纹,一座城市年轻的面庞便开始慢慢变老。这微不足道的变化,足够让我把一个有皱纹的城市比喻成一个红光满面的老阿爸——他手持转经筒,眼睛闪亮,一只手就可以把一个世界转动。
——布达拉是他的灵魂。
多年来,他成了我一意孤行的养父。
在一些灯火的蔓延中,我看见他的背影缩进一座神秘的宫殿。我移动脚步,在一座寺院的背后等了他十年。我一直想问问他:有关布达拉,你都知道些什么?
可他一去不还,像一个隐居者不闻墙外的风驰电掣。
从此,每时,每刻,每地,想起他,布达拉就永无休止地旋转。我双手合十,一本青史在红白的墙角被风吹动。一夜读不完一页,一天总要收藏一夜,布达拉把我转成了蓝高原上的一块九眼石。那是我专注的眼神吗?
十年仰望,久经阳光蒸发的泪水湿不透红山上的一块石头。旋转的宫殿呵,你是哪一天从地上冒出来的呢?你客观地存在一个诗人的心里吗?
布达拉——
在异乡,我常常问你:你可懂得一个孱弱青年对另一个孱弱青年的崇拜——在强悍的蒙古军队的押送下,在冬季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上,在远离家乡举目无亲的荒滩野岭中,你还有旺盛的创作欲望吗?你是哪一天走出布达拉之门的?有人说你只走到青海就死了。关于你死与没死,史册上早已出现疲乏的争论。对此,我把回答的权利统统交给一座宫殿的一扇扇小天窗,我坚信布达拉一定知道你是英年早逝,还是晚年圆寂?
旋转的石梯传来《在那东山顶上》,可你的肉身却已无处可寻!我只能面对布达拉神态自若地思索,一颗诗魂怎样从一座宫殿出发?一缕青丝在西藏的雪山冰河上飘飞,一面旗帜在浩瀚的青藏高原上招展……
这时,布达拉在我眼里太陌生了,里面全是些我搞不懂的长短不一的经文。在一个阳光和尘埃等同的地方,我阅读了它十年,没有译出一个圣洁的字和词。我突然感觉我怀旧的手是该为它写下一个字的时候了,可远古的液体流淌呈红色
我还能给过去涂抹些什么——
激情的山峰伫立死亡的高度——
灵魂——
仰望成——
一种怀念的姿势。
后来,我强迫自己放下手中的书本,换一个角度观看布达拉。我爬上布达拉斜对面的药王山上,坐下来,看着绛红与雪白组合的布达拉墙面,想出些既伤脑筋又让自己答不上的问题来。旋转的宫殿在一双双手掌的擦拭下,深一层浅一层的隐蔽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强烈的紫外线冶炼了自然太多的悲剧成分。很多时候,通过外部的空气染进西藏的人,首当其冲的地方就是我眼前的布达拉——
布达拉成了一个女孩走进西藏的一枚路标。
这个女孩收到那个男孩从西藏寄给她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风景是五个佛态的裸男坐在雪地,面对布达拉双手合十朝拜的背影。明信片的背后只写了一行字:旋转在布达拉的石梯上。
女孩看了这句话很激动,西藏究竟是什么样子?布达拉里面究竟贡奉了多少黄金白银?男孩是否能顺利攀上布达拉金顶?假如旋转的石梯被一纸神祇禁通,男孩一个人能不能改坐电梯,直上布达拉金顶拍照留念?
仅仅一句“旋转在布达拉的石梯上”就带给了女孩无限的幻想。女孩相信男孩自始至终是为着一枚路标诚恳地踏上西藏之旅的。因为西藏的遥远,旋转在布达拉石梯上的那个男孩更是遥远的。女孩反复念着留在明信片上的寥寥数语,仿佛看见了男孩那一派渴望远游,拒绝庸碌、不恋都市的作风;也看见了男孩怀揣一张揉得破烂不堪的地图,背着行李包,远离市井的拥挤和喧哗,一个人羁旅在布达拉浪漫的影子。那的确算得上从容,也很超然。
不过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男孩留在了西藏,虽然削掉了一头乌发,但仍走不进那群绛红的身影。
女孩现在渴望到西藏遥远一回。去寻那个音讯全无的男孩。去问问布达拉: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的踪影——
他说他旋转在布达拉的石梯上。
那仍是几年前的事。
女孩终于踏上西去的列车,郑钧正在唱《回到拉萨》。
女孩第一次“触电”西藏就是通过郑钧那破嗓子里送出的“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女孩一遍遍地想着拉萨,想着那个他和布达拉,女孩由此开始向着那枚路标挺进。
布达拉堆积如山的故事是否含有太多虚构成分?历史的声音都躲进了坚硬的石头。所有的肉体都被日光刻上了一个个印记,额上的布达拉闪耀着血的光芒。
太阳在旋转,月亮在旋转,经筒在旋转,歌声在旋转,舞蹈在旋转,旋转的女孩看见了旋转的布达拉。
可那个旋转在布达拉石梯上的男孩不见了踪影。
女孩席地而躺,布达拉成了她遮盖风雨的伞。
第三部分:青春枕着西藏入眠旋转的布达拉 2
跨世纪的礼拜天,我又看见那个金发飘摇的女孩躺在布达拉脚下的草地上,她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幸好那时正值山上的小雪刚刚抒怀的盛夏,很难想象到了寂寥人散的冬日她遇见大雪落幕怎么安身?她的生活多么的执著和艰难。第二天,我决定去看看女孩。不料,草地无她身影。在人影晃动的广场,我看见女孩咬着干硬的奶酪权当幸福的早餐,手里托着一大盒巧克力正在喂养那些站在人头和肩膀上观望布达拉的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