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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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兄弟-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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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头和宋钢的神气的表情让三个中学生满脸的惊讶,他们说:“他妈的。。。。。。”

  宋钢这时响亮地说:“告诉你们吧,有一招我爸爸没教你们,那最重要的一招,他教给我们了。”

  “他妈的。。。。。。”他们继续骂着,长头发孙伟说,“这么说,你也会扫荡腿?”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我们都会。”

  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你们也会扫荡腿?你们的个子还没有我们的屌长呢。”

  长头发孙伟对宋钢说:“你扫给我看看。”

  宋钢说:“你先站好了。”

  长头发更是满脸的惊讶,他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他要我站好了?他妈的,他还想扫荡我的腿?”

  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孙伟站在了宋钢的面前,先是分开腿站着,又并拢了腿站着,接着提起一条腿站在,他问宋钢:

  “你要我怎么站?”

  宋钢指指地上说:“两条腿都站好了。”

  孙伟嬉笑着放下了提起的那条腿,宋钢转过脸问李光头:“你先扫,还是我先扫?”

  这时候李光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他对宋钢说:“你先扫。”

  宋钢后退了几步,助跑起来扫荡了长头发孙伟的腿。就像是一只兔子抬腿踢了一条狗,长头发孙伟仍然在嘻嘻地笑,宋钢却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宋钢从地上爬起来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地看着李光头,这时候李光头知道他和宋钢的扫荡腿是怎么回事了,宋钢像个傻瓜那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光头心里一阵阵地发麻。长头发的孙伟笑着抬腿一扫,将宋钢扫了个跟头,他对李光头说:

  “看着,这才叫扫荡腿。”

  孙伟说完也给了李光头一腿,让李光头也一个跟头翻了出去。接下去这三个中学生就像是三只野狗追逐着两只小鸡一样,追得李光头和宋钢满街乱跑。他们的扫荡腿把李光头和宋钢扫了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刚刚爬起来又摔了个嘴啃泥。李光头和宋钢足足跑着摔出去了半条街,三个中学生一边追逐扫荡李光头和宋钢,一边嬉笑着互相喝彩,长头发的孙伟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

  “给他们来个连环扫荡腿。”

  什么是连环扫荡腿?就是李光头和宋钢都爬起来以后,一条腿把他们两个人同时扫个嘴啃泥。于是李光头和宋钢每次都摔到了一起,他们擦破了脸,擦破了手以后,他们的脑袋还要撞在一起,撞得他们满眼睛望出去都是晚上的星星在闪烁,撞得他们脑袋里全是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我们刘镇的一些革命群众看见三个中学生欺负两个学龄前儿童,气愤地指责他们,说他们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是旧社会的军阀作风。赵胜利和刘成功胆怯地不敢吱声,长头发孙伟振振有词地说:

  “他们是地主宋凡平的儿子,他们是小地主。”

  革命群众哑口无言了,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一次次摔在地上,很多次撞在了一起,直到李光头和宋钢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围着李光头和宋钢笑着叫着,要他们两个站起来。李光头和宋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站不起来了,他们躺在地上说:

  “我们躺着很好。。。。。。”

  说完他们立刻知道怎样才能躲过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了,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不管三个中学生怎样踢他们,怎样骂他们,怎样吓唬他们,他们就是不起来。最后三个中学生哄骗他们说:

  “只要爬起来,就不扫荡你们了。。。。。。”

  李光头和宋钢不上当,仍然死死地赖在地上。长头发的孙伟指指跟前的一根木头电线杆,引诱李光头:

  “喂,小子,你上电线杆去弄点性欲出来吧。”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我现在没性欲。”

  赵胜利和刘成功也鼓励李光头:“你上去弄几下就会有性欲了。”

  李光头仍然摇晃着脑袋说:“我今天不弄了,你们自己去弄点性欲出来吧。”

  “他妈的,”他们骂了起来,他们说,“这他妈的两个小无赖,天下第一的小无赖。”

  长头发孙伟说:“把这两个小无赖提起来,再扫荡下去。”

  赵胜利和刘成功正要上去把李光头和宋钢提起来时,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过来了,童铁匠大喝一声:

  “住手。”

  童铁匠的吼声把三个中学生吓得一阵哆嗦,长头发孙伟喃喃地说:“你们是小地主。。。。。。”

  “什么小地主?”童铁匠指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他们是祖国的花朵。”

  长头发孙伟看到童铁匠膀粗腰圆,不敢说话了。童铁匠指着三个中学生说:“你们也是祖国的花朵。”

  三个中学生听了童铁匠的话,互相看来看去,随即笑了起来,他们嘿嘿笑着走去了。童铁匠看一眼走去的三个中学生,看一眼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转身走去。童铁匠走去时气势磅礴,他声音响亮地说;

  “都是祖国的花朵。”

  李光头和宋钢从地上爬起来,伤痕累累的宋钢看着伤痕累累的李光头,宋钢不明白刚才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长头发孙伟扫倒在地?他问李光头这是为什么?他说是不是没有用上最重要的那一招?李光头生气地说:

  “根本没有最重要的一招,你爸是在骗我们。”

  宋钢摇晃着他肿胀的脸说:“他是我们的爸爸,爸爸不会骗儿子的。”

  李光头喊叫道:“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两个人站在那里吵吵嚷嚷,后来宋钢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把鼻涕,他说:“走,问爸爸去。”

  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中学的大门口,刚好是批斗会散场的时候,宋凡平挂着大木牌和另外两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出来了一群学生围着他们正在喊着打倒他们的口号,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说着什么。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人开完了里面的大批斗会,又在这里开小批斗会了。他们从人缝里挤了进去,挤到了宋凡平跟前,宋钢拉拉他父亲的衣袖说:

  “爸爸,你教了我们扫荡腿里最重要的一招,对不对?”

  宋凡平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宋钢委屈地哭了起来,他推推自己父亲说:“爸爸,你告诉李光头,你教我们了。。。。。。”

  宋凡平还是一声不吭,这时候李光头喊叫起来了:“你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有教会我们扫荡腿。。。。。。你还骗我们木牌上的字,明明是‘地主’两个字,你说是‘地’上的毛‘主’席。。。。。。”

  当时李光头不知道这句话会给宋凡平带去什么,接下去的情景把他吓傻了,那些人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阵拳打脚踢,把宋凡平揍了个死去活来。他们吼叫着,几只脚对准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实交代他是怎样恶毒攻击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

  李光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被打成这样,宋凡平满脸是血,他头发都被血染红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脚和小孩的脚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像是台阶似的被人踩个不停。他的身体没有躲闪,躲闪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躲闪着是为了能够看到李光头和宋钢,他看到李光头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在说着什么话,他的眼睛让李光头十分害怕。后来李光头被挤到了外面,就没有再看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宋钢哭叫着挤了进去,又哭叫着被人挤出来。八岁的宋钢除了哭叫以外,只知道使劲往里面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宋钢离他父亲也就越来越远。最后宋钢张开的嘴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走到李光头的身边,满脸的眼泪鼻涕,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对着李光头吼叫,李光头什么都听不到。宋钢吼叫了一阵后,挥手给了李光头一拳,李光头也给了他一拳,接下去两个孩子像是打扑克牌似的,轮流给对方一拳,总共揍出了三十六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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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宋凡平被揍得遍体鳞伤以后,又被抓走了,关押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宋钢和李光头不再说话。宋钢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宋钢把自己的嗓子哭喊得又红又肿,说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口水从嘴角淌出来。李光头知道是他的揭发把宋凡平送进了那个像牢房一样的仓库,晚上睡觉得时候,他就会想起宋凡平在台阶上被人乱踩乱蹬的情景,宋凡平的眼睛还在惊慌地寻找他和宋钢。李光头心里很难过,嘴上还是很强硬,他嘲笑宋钢的嘴巴像个屁眼一样只有出气的声响。

  李光头开始孤单一人,一个人在街上走,一个人在树下坐着,一个人蹲到河边去喝水,一个人和自己说话。。。。。。他站在街上看呀等呀,盼望着一个和他一样年龄一样孤单的孩子走过来,他身上的汗水出来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阳晒干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游行的人和游行的红旗,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被他们的妈妈牵着手,从他眼前一个一个被拉了过去。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人看他。当走过去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当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他的脚上,他们才会认真看他一眼。只有那三个中学生喜欢他,他们一看到他就会高兴地招着手,远远地叫他:

  “喂,小子!弄点性欲出来。”

  他们向他招着手,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他知道他们嘴上说是弄点性欲出来,其实是要来练习扫荡腿,他们想把他扫个屁滚尿流和鼻青脸肿,李光头拼命逃跑。三个中学生在后面笑着喊叫:

  “喂,小子,别跑,我们不扫你。。。。。。”

  在那个夏天里,李光头为了躲避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经常跑的尘土飞扬,跑得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把八岁的腿跑得又酸又疼,把八岁的肺跑得呼呼地冒着热气,把八岁的心脏跑得咚咚乱跳,把八岁的自己跑得死去活来。然后李光头有气无力地来到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他们的巷子里。

  这时的童张关余已经是革命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刀和革命牙医了。张裁缝的顾客拿着布料上门时,张裁缝首先要盘问对方是什么阶级成份?若是贫农,张裁缝笑脸相迎;若是中农,张裁缝勉强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张裁缝马上高举拳头喊叫几声革命口号,面如土色的地主顾客抱着布料出了铺子,走在巷子里了,张裁缝还要站在门外,对着走去的地主顾客说:

  “我要给你做最破最烂的寿衣,又错啦,是裹尸布。”

  两个关剪刀的革命觉悟比张裁缝还要高,贫农顾客不收钱,中农顾客多收钱,地主顾客就要抱头鼠窜了。两个关剪刀高举两把喀嚓响着的剪刀,站在铺子外面,对着抱头鼠窜的地主顾客喊叫着要剪掉他的屌,两个关剪刀叫道:

  “要把你这个地主剪成一个没屌的地主婆。”

  余拔牙是一个革命投机分子,顾客走到面前,他不去盘问阶级成份;顾客躺进藤条椅子了,他也不去盘问阶级成分;顾客张开嘴巴让他看清楚里面的坏牙了,他仍然不去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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