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李光头无聊的快要在床上睡着了,宋钢的喊叫让他蹦跳起来,他扑向了窗户,也敲着玻璃喊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在里面。”
宋钢在外面叫着:“李光头,你开门呀!”
李光头说:“门外面锁上了,打不开。”
“你把窗户打开。”
“窗户被钉死了。”
李光头和宋钢这对兄弟敲着窗户激动地喊叫了好一阵子,下面的窗格玻璃被李兰糊上了报纸,兄弟两个看不见对方,只能喊叫着让对方听到。后来李光头搬了把凳子到窗前,通过凳子站到了窗台上,最上面的窗格玻璃没有糊上报纸,李光头终于看到了宋钢,宋钢也终于看到了李光头。宋钢穿着宋凡平出殡时的那一身衣服,仰脸看着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想你了。”
宋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头双手敲打着玻璃,哇哇叫着:“宋钢,我也想你。”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了五颗大白兔奶糖,捧在手里举起来给李光头看,他说:“你看见了吗?我给你的。”
李光头看见了大白兔奶糖,惊喜万分地叫道:“宋钢,我看见了,宋钢,你真好。”
李光头嘴里的口水横七竖八地流了起来,可是窗玻璃隔开了他和宋钢手里的奶糖,让他吃不到奶糖,他对着宋钢喊叫:
“宋钢,你想想办法,把奶糖弄进来。”
宋钢放下了举起的手,想了想后说:“我从门缝里塞进去。”
李光头赶紧下了窗台,下了凳子,凑到了门上,在最粗的那条门缝里看到了糖纸塞进来了,在缝里抖动着,糖果却进不来,宋钢在外面说:
“塞不进去。”
李光头急得抓耳挠腮,他说:“你想想别的办法。”
李光头听着宋钢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说:“实在塞不进去……你先闻一闻吧。”
宋钢的奶糖贴在外面的门缝上,李光头的鼻子贴在里面的门缝上,李光头使劲吸着气,终于闻到了丝丝奶香,李光头不由哇哇哭了起来,宋钢在门外说:
“李光头,你哭什么?”
李光头哭着说:“我闻到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在门外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光头听到了宋钢的笑声后,也破涕为笑了。李光头哭一声笑一声,又笑一声哭一声。后来两个孩子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隔着门板背靠背说了很多话。宋钢告诉李光头乡村的事,他说他学会了捕鱼,学会了爬树,学会了插秧和割稻子,学会摘棉花。李光头告诉宋钢城里发生的事,告诉宋钢,长头发的孙伟死了,那个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挂上大木牌了。说到长头发孙伟是怎么死的时候,宋钢在外面抽泣了,他说:
“他真可怜。”
两个孩子隔着门板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口气说到了下午,门外的宋钢看到阳光斜照到井那边去了,赶紧站了起来,敲着门对里面的李光头说,他要走了。他说回家的路很长,要早点回去。李光头在里面敲着门,哀求宋钢再和他说会儿话,李光头说:
“天还没黑呢……”
宋钢敲着门说:“要是天黑了,我会迷路的。”
宋钢走的时候把五颗大白兔奶糖压在门前的石板下面,他说放在窗台上会被人拿走的。他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说放在石板下面怕被蚯蚓吃了,他又去摘了两张梧桐树叶,把奶糖仔细包好了,重新放到石板下面。然后他的眼睛贴着门缝看看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再见。”
李光头伤心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想我了?”
宋钢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光头听着宋钢的脚步渐渐走远,一个九岁男孩的脚步,走去时轻的像鸭子的脚步。接下去李光头的眼睛就贴在门缝上了,守护着外面石板下面的奶糖,当有人走近了,李光头心里就会一阵乱跳,生怕那人会翻开门外的石板。李光头盼望着黄昏快些来到,这样李兰就会回家,门就会打开,李光头就能吃到急不可待的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脚步轻轻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他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走着,他看着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梧桐树;看到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这里面有一些他熟悉的人,他对着他们微笑,他们却没有答理他。他有些失望地走过了两条大街和一座木桥,走到了南门外。他走出了南门以后,在乡间第一个路口就迷路了,天没黑他就迷路了,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个路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边走去,哪边都有田野和房屋,哪边都有遥远的地平线。宋钢在那个路口站了很久,终于有一个男人走来,他一声声叫着叔叔,向那个人打听爷爷的村庄,那个人摇晃着脑袋说不知道,然后摇晃着身体越走越远。宋钢站在广阔的田野中间,站在无边的天空下面,他越站越害怕,哇哇哭了两声后,擦擦眼泪往回走了,走过了南门,重新走进了我们刘镇。
宋钢走后,李光头的眼睛一直贴在门缝上,他的眼睛看酸了看疼了的时候,突然看到宋钢走回来,李光头以为是宋钢又想念他了,才走回来的。李光头高兴地捶着门,高兴地喊叫:
“宋钢,你是不是又想我了?”
宋钢站在门外摇着头,伤心地说:“我迷路了,我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我都要急死了。”
李光头咯咯地笑,捶着门安慰宋钢:“你别急死了,等妈妈回来吧,她知道去你家的路怎么走,她会送你回去的。”
宋钢觉得李光头说得对,他使劲地点了点头,贴着门缝看了看里面的李光头,靠着门重新坐在了地上,李光头也在里面靠着门坐到了地上。两个孩子再次隔着门板背靠背,他们又说了很多话,这一次是宋钢告诉李光头城里发生的事,告诉李光头刚才路上看到的一切,哪里有人在打架,哪里有人在哭,哪里有人在笑。宋钢说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大白兔奶糖,他赶紧翻开石板拿出来奶糖,他说真危险啊,蚯蚓刚刚把树叶吃穿了,好在还没有吃到奶糖。他把五颗奶糖小心放入口袋,又用手捂住口袋。过了一会儿,宋钢轻声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饿了,我还没吃中午饭呢,我能不能吃奶糖?”
李光头在里面犹豫了一下,他有些舍不得,外面的宋钢继续说:“我真的很饿,让我吃一颗吧。”
李光头在里面点点头,他说:“你吃四颗吧,给我留一颗。”
宋钢在外面摇摇头说:“我吃一颗。”
宋钢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看了一会儿,又举到鼻子处闻了一会儿。李光头在里面没有听到他嘴里的声音,听到的全是鼻子里的声音,李光头不明白,他问宋钢:
“你嘴里为什么有鼻子的声音?”
宋钢咯咯笑了,他说:“我没吃,我只是闻一闻。”
李光头问他:“你为什么没吃?”
宋钢吞着口水说:“我不吃了,这是给你的奶糖,我闻闻就行了。”
李兰这时候回来了,在屋里的李光头先是听到他母亲惊喜的喊叫,接着听到他母亲快步跑来的声响,然后听到宋钢喊叫着“妈妈”。李兰跑到了门口,一把抱住了宋钢,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机关枪突突响个不停。李光头还像坐牢似的被关在里面,李光头使劲捶着门,又喊又叫,过了很久李兰才听到李光头的喊叫,才打开屋门。
李光头和宋钢终于正式见面了,两个孩子拉着手哇哇乱叫蹦蹦跳跳,跳得满头大汗,跳得鼻涕都流进了嘴巴。跳了差不多有十多分钟,宋钢想起来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将奶糖摸出来,一、二、三、四、五地数着,一颗一颗地放到了李光头的手上,李光头把四颗放进了口袋,一颗当即剥了糖纸放进了嘴巴。
李兰在丝厂挨了一天的批斗,她走回家中时疲惫不堪,可是她见到宋钢以后,立刻兴奋的满脸通红。自从宋凡平死后,李兰第一次这么高兴,她说宋钢来了,晚上要让两个孩子吃一顿好吃的。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上了大街,说要去人民饭店吃面条。他们走在黄昏的大街上,李光头觉得自己仿佛几年没有上街了,他高兴得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在跳跃,宋钢也像李光头一样跳跃着向前走去。李兰满脸笑容地拉着两个孩子,李光头很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了,她的笑容让两个孩子跳得更加欢快。
他们走到桥上时,看到点心店的苏妈挂着木牌低头站在那里,她的女儿苏妹站在旁边,举着手拉着苏妈的衣服。宋钢看到苏妈后走了上去,问苏妈:
“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也挂上大木牌了?”
苏妈低着头一声不吭,苏妹听了宋钢的话以后,举手擦起了眼泪。李兰低头站在那里,轻声说着话推了推李光头,要李光头给苏妹一颗奶糖。李光头吞着口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依依不舍地递给了苏妹,苏妹擦着眼泪的手接了过去。苏妈抬起头对李兰地笑了笑,李兰也对苏妈笑了笑。李兰站了一会儿后,拉拉宋钢的手,宋钢知道该走了,对苏妈说:
“你放心,你会有善报的。”
苏妈低声对宋钢说:“好孩子,你也会有善报的。”
苏妈说着抬头看看李兰和李光头说:“你们都会有善报的。”
李兰拉着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人民饭店,他们很久没有来人民饭店了,上一次是宋凡平带他们来的,宋凡平刚刚挥舞了红旗,正是威风凛凛的时候,他们吃着面条时,饭店里的人都围着他们,那个厨师还给了他们肉汤。现在的饭店里冷冷清清,李兰给他们要了两碗阳春面,她没有给自己要,她舍不得,她说她回家吃剩饭。李光头和宋钢吃着热气蒸腾的面条,他们的鼻涕一次次快流到嘴里了,又一次次吸了回去,他们觉得这次的面汤和上次的一样鲜美。那个曾经见过他们的厨师趁着没人的时候,走过来低头悄悄说了一句:
“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了灯光球场。三个人坐在场边的石头上,在月光里看着空空荡荡的球场,李兰回忆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明亮灯光,曾经有过的热烈比赛,宋凡平在那场比赛里出尽风头,尤其是那一次技惊四座的扣篮,让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随即又爆发了地震般的轰然惊叫声。李兰嘴角的微笑挂在黑暗里,她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爸爸死后,世上就没有人会扣篮了。”
宋钢在李光头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宋钢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背着一只南瓜来了,他没有跨进家门,低头站在门外,李兰热情地叫着他“爸爸”,热情地拉着他的袖子,要把老地主拉进屋里来。老地主脸红了,他摇着头,死活不愿意进屋。李兰没办法,只好搬一只凳子到门外,让老地主在门外坐下来。老地主没有坐下,他还是站在那里,只是把身体伸了进去,将南瓜放到屋子里面,然后他耐心地站在门外,看着宋钢在里面吃完早饭,等宋钢走出来,他拉起了宋钢的手,鞠躬似的对李兰点了点头,拉着宋钢走了。
李光头跑到了门口,难过地看着宋钢走去,宋钢不断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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