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来生意,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正之风刮得这么快这么猛……”
李光头的五根手指不数钞票了,又伸直了晃动起来,“才五年时间,就刮遍了祖国大地……”
六个合伙人听得眼睛发直,童铁匠忐忑不安地问:“你塞钞票行贿了没有?”
“没有,”李光头摇摇脑袋说,“当我终于发现行贿这个硬道理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回来的汽车票了。”
“这么说,”童铁匠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笔生意都没谈成?”
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谈成。”
李光头的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六个合伙人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童铁匠浑身哆嗦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啦?”
童铁匠这时候也六神无主了,他看着张裁缝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王冰棍呜呜地哭了,呜呜地说:
“这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苏妈也跟着“呜呜”了两声,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马上不“呜呜”了。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吓出了满头的冷汗,两个人惊慌地看着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怎么就赔啦?”
“不能说赔了,”李光头看着六张丧魂落魄的脸,坚定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只要你们再给我凑起一百份的钱,我马上再去上海,我一个个去塞钞票,一个个去行贿,保证给你们拉来一笔笔大生意。”
王冰棍还在呜呜地哭,他抹着眼泪对童铁匠说:“我是没钱了。”
童铁匠看了看满脸惊慌的余拔牙和小关剪刀,又看了看浑身哆嗦的张裁缝,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哪里还有钱啊!”
“你们没钱了?”李光头满脸的失望,他挥了挥手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赔了,我自己的四百多元也赔进去了。”
李光头说完看着六个惊慌失措的合伙人,忍不住笑了两声,王冰棍指着李光头对童铁匠说:
“他怎么还在笑呢?”
“胜败是兵家常事,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李光头伸手指点着六个合伙人,“你们六个垂头丧气的,这点风雨都经受不起,像六个俘虏……”
“他妈的,”童铁匠怒火冲天了,“你才像个俘虏!”
童铁匠挥起了打铁的右手,打铁一样地打在了李光头的脸上,一巴掌将李光头从长凳搧到了地上,童铁匠吼叫着:
“老子出了四千元啊!”
李光头捂着脸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随即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又架起了二郎腿,刚刚摆出一副要和童铁匠明辨是非的架势。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张嘴吼叫着三声“一千元”,对着李光头就是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嗷嗷叫着跳到了长凳上,蹲在了长凳上,嘴里还在喊叫着“干什么”。张关余的脚也互相踢到一起,他们自己也疼得嗷嗷叫了。王冰棍最为悲壮,他像是堵枪眼那样扑了上去,哀号着他的“五百元”,抱住李光头的肩膀大口吃肉般地咬了起来,仿佛要从李光头身上咬下价值五百元人民币的皮肉来,李光头杀猪般嚎叫着跳下长凳,使劲甩了几下才甩掉王冰棍的尖牙利嘴。李光头一看大事不妙了,拿起他的提包和世界地图蹿出了铁匠铺,站到了门外后,李光头觉得自己虎口脱身了,他气愤地指着屋里的人喊叫:
“干什么?干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讲讲道理嘛。”
李光头本来还想和他们继续讲道理,看到童铁匠举着铁锤冲出来,赶紧说:“今天不讲啦!”
李光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跑得比狗比兔子还要快。童铁匠举着铁锤一直追赶
到了巷口才站住,对着仓皇而逃的李光头吼叫道:
“他妈的你听着,老子以后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老子要世世代代揍你下去!”
童铁匠说完了他的豪言壮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四千元付诸东流,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走回铁匠铺,张关余王四个想到自己的钱都打了水漂,四个都眼泪汪汪了,看着童铁匠倒提着铁锤走进来,王冰棍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张裁缝呜咽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光啦?”
此话一出,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哭出了声音。童铁匠把铁锤往火炉旁一扔,在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坐下来,举起拳头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童铁匠把自己的脑袋当成李光头的脑袋了,使劲捶打着,都捶打出了“咚咚”的鼓声。
“我这狗娘养的王八蛋!”童铁匠痛骂自己,“我怎么会相信李光头这狗娘养的王八蛋!”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忍不住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也忍不住痛骂起了自己:“我们这几个狗娘养的……”
苏妈是唯一没有赔钱的,看着这几个前合伙人都在狠揍自己痛骂自己,苏妈的眼泪也掉出来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啊……”
童铁匠把自己揍得头晕眼花以后,咬牙切齿地发誓了:“李光头这王八蛋,老子不把他揍成个瘸子傻子瞎子聋子,老子誓不为人。”
哭得伤心欲绝的王冰棍听到童铁匠的誓言,也擦干眼泪,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仿佛要荆轲刺秦王了,他挥着拳头发誓:
“老子一定把他揍成个残疾人……”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狠狠地发誓了,小关剪刀发誓要剪掉李光头的屌,剪掉李光头鼻子耳朵,剪掉李光头的手指脚趾;余拔牙发誓要拔光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拔掉李光头身体里的骨头。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不能解气,他们又剪又拔地继续发誓,发誓要把李光头剪拔成一个残疾大全。
张裁缝是一个斯文人,也像一个义勇军战士那样说话了,他说自己恨啊,恨不得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张裁缝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儿戏,他说自己的床底下藏着一把日本军刀,虽然生锈了,只要到小关剪刀那里磨上两个小时,就亮闪闪地锋利了,就可以割下李光头的脑袋了。
苏妈听着这五个前合伙人狠话毒话呼呼地说出来,吓得脸色白了。听到张裁缝说要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她信以为真,看着张裁缝文弱书生一样的手臂,忍不住担心地说:
“李光头的脖子像大腿那么粗,你割得下来吗?”
张裁缝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他就改口说:“不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
“不割下他的脑袋,”小关剪刀喊叫起来,“也要割下他的两个蛋子。”
这时候张裁缝摇头不同意了,他说:“这种下流事我做不出来。”
童张关余王说到做到,他们此后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一次,就出手揍他一次。写文章的是文如其人,揍人的是揍如其人,这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李光头。童铁匠撞见李光头立刻扬起打铁的右手,一巴掌搧下去,搧得李光头跌跌撞撞的时候,童铁匠已经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揍李光头第二下,童铁匠是一锤定音的风格。张裁缝见到李光头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叫起来“你你你”,揍出去的是拳头,挨到李光头脸上时变成了一根手指,像缝纫机的针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戳一阵李光头的脸就结束了,张裁缝是一指禅的风格。
余拔牙是职业风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对准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揍上一拳,揍得李光头的嘴唇鲜血淋漓,揍得余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齿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烫伤似的举到眼前甩动起来,自己疼得“哎哟”直叫了,以为李光头被他揍得满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见到李光头时,李光头的嘴里仍然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余拔牙惊奇地让李光头张大嘴巴,伸手往李光头的嘴里数上一遍,竟然一颗牙齿也不少。所以余拔牙每次揍李光头嘴巴的时候,总要赞叹一声:
“好牙齿!”
小关剪刀是下三路的风格,他相中了李光头的裤裆,而且声东击西,先是对准李光头的两条腿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弯下了腰劈开了腿,把裤裆暴露出来时,小关剪刀使劲一脚踢在李光头的两个蛋子上,李光头疼得天昏地暗,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来回翻滚。此后李光头再遇上小关剪刀时,马上双腿夹紧,双手一前一后捂住裤裆处,任凭小关剪刀如何胡踢乱踹,李光头也要誓死捍卫他的两个蛋子。小关剪刀往李光头的小腿缝踢了一脚又一脚,又往大腿缝踹了一脚又一脚,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了,也弄不开李光头夹紧的双腿,小关剪刀急了,一边踢着踹着,一边喊叫:
“劈开来,劈开来……”
李光头连连摇头,腾出左手指指自己裤裆里的宝贝说:“它已经结扎啦,你就可怜可怜苦命的它,给它一条生路吧。”
王冰棍的风格是钝刀子割肉,每次见到李光头都像刚死了爹妈一样地哭出声来,揪住李光头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头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头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个小时,中间有二十分钟用来喘气休息。喘气休息的时候,王冰棍就会抹着眼泪对围观的群众说:
“五百元啊!”
五个债主从春暖花开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头揍成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每次出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时,李光头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这时的李光头破衣烂衫,头发比马克思长,胡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风凛凛的光头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饭的乞丐模样。李光头长发披肩以后,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给他取了两个洋歌星的绰号,刘作家叫他“李披头士”,赵诗人叫他“李迈克尔?杰克逊”。刘镇的群众听不懂,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唱歌的叫邓丽君,不知道还有唱歌的叫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向刘作家和赵诗人打听,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何许人也?刘作家和赵诗人故作高深地转身离去,心想这些粗人连长头发的披头士和长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道。刘作家和赵诗人对刘镇群众的无知深感不满,转身离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众只好去向李光头打听,李光头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仍然热心地回答群众的提问,他晃着脑袋说:
“都是外国人。”
五个债主的五种揍人风格里,李光头最害怕的是小关剪刀的下三路;童铁匠的巴掌虽然稳准狠,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余拔牙领教了李光头牙齿的坚固以后,揍上去的拳头也就越来越轻了。李光头最能适应的是张裁缝斯文的一指禅,其次适应的是王冰棍,王冰棍虽然揍起来没完没了,可是王冰棍力气有限,李光头皮粗肉厚不害怕。没想到春去夏至,最厉害的是王冰棍了。这时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块,一路叫卖地拍打着冰棍箱,见到李光头就用右手里的木块揍他了。王冰棍的传统武器让李光头苦不堪言,那木块硬邦邦地揍在李光头长发披肩的脑袋上,揍得李光头昏头昏脑。当李光头抱住脑袋蹲下后,王冰棍干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边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