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
情,苏宇显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苏宇脸上
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手淫。”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
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我也和你一样。”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
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
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
们告诉我:“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沿着一条
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
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
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郑亮走在右侧,郑
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
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
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
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
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
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
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
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
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
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
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
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
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
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理上的证
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
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
成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我
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
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
皱纹。尤其是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
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
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
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
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
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
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
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
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
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
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
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
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
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认错好。”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
说:
“去把垃圾倒掉。”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
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回去吧。”然后就关上
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
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
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我茅塞顿开。”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
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在这种女
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
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
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曾经
说:“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
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
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
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
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
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变了。一种
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
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
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
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
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那时班
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
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
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
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
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
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
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
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
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
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
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
他什么?”“喜欢什么?”“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
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
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
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
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
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
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
灭。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
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