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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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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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恨苏宇吗?”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
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别理他们。”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
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
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
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
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
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
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
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
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鞘彼*却独自一
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
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
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苏宇。”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
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
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
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
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
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
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
告诉对方:“宁死不写。”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
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随后郑亮说:“我写了检查。”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
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
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
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
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当
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我
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
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
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
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
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
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
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
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
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
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
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
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
也就逐渐散失。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
使她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
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
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
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
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
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
苏杭。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
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
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
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
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
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觯*校门走去
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
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
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后我看到了
她锋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一群流氓。”我的那群同学
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
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
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
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
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
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
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
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
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
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
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
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
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
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
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
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
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
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
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
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
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我
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
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
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
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
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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