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富贵生活并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时候,我贫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
火。我祖母终日地候在炭盆旁,双目微闭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她一生睡觉之前都要用热水
烫脚,那双形状古怪的小脚在水中逐渐出现了粉红的颜色,这个印象在我记忆里经久不衰。
那是一双从未下过水田的小脚,虽然她和一个种田人同床共眠了三十多年。她那种慵懒的贵
族习气在我们破烂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挠地飘荡了几十年。在父亲眼中是怒气冲冲的祖
父,在我眼中却是垂着双手,谦卑地站在祖母的脚盆前。
我祖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应该醒来的时候没有醒来。她事先没有丝毫迹象而猝然死去,
使我祖父被悲伤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见到村里任何人时都朝他们露出胆怯的笑意,仿佛家中
出了丑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祖父孙有元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穿着没有纽扣的黑色棉
袄,肮脏使棉袄亮晶晶。里面没有别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绳系住棉袄,胸口的皮肤暴露在冬
天的寒冷里。这个躬着背,双手插在袖管里的老人,让雪花飘落并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
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水滚滚而出。他试图将自己的悲哀传达到我一无所知的内
心,我依稀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你奶奶熟了。”我祖母的父亲肯定是那个时代最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穷人的虔诚
对这位有幸见过一面的岳父,始终怀着不可动摇的敬仰。孙有元晚年时常张开他荒凉的嘴
巴,向我们讲叙祖母昔日富贵,可我们的耳朵更多地淹没在祖父毫无意义的感叹之中。我年
幼时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为何总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应该拿着线装的书籍。
这一点孙广才也一样做到了,不同的是我父亲手提扫帚,可不同的工具表达的是同样的目
的。这个可怕的亡灵具有旧时代的严厉,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两个和他一样平庸的儿子,
而且异想天开地指望他们光耀祖宗。对他的女儿——我的祖母,他也同样不掉以轻心。他把
我祖母生活的每一刻几乎都变成了仪式,我可怜的祖母并不认为这种就范使她丧失了最起码
的自由,她怀着盲目的幸福去严格遵守父亲的规定,何时起床,何时开始绣花,走路的姿态
等等。后来她又将父亲的威严传达给了我祖父,在孙有元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满意
足地品尝着自己的优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昙花一现的富贵笼罩着。而我祖母唯一谦虚的
举止,那就是她从来都侧身坐在我祖父对面。她父亲的训诫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实上
逃离父亲以后,仍然深受束缚。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一个和他类
似的男人。当我祖母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
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
那个生气勃勃的穷光蛋祖父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亲满心欢喜,这种
欢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父是
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身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
镜子。那个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衣衫,从我祖母朱红的大门矜持而入,上了蜡的头发梳
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走到了我祖
母父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讲述这些时,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
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父的讲叙难以激起我同样的兴奋,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
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母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了。后来又
通过祖父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喧天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
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父反复强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白八
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父的讲述过于激动,使祖母的婚礼在我脑中乱七八糟,最
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父学吹出来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涂上
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迎接出来时,她的脸在阳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
闪发亮。那个古板的新郎着实让我祖母大吃一惊。整个婚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
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在我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
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新郎的动作出奇地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
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这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竖日清晨他醒来
后发现新娘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
衣柜里瑟瑟打抖。
他人倒不坏。这是我祖母对他的最终评语。我无法设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智恍惚以
后,他又通过舒适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后的两年里,我祖母对每日来临的黑
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父孙有元称他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怀疑这是
祖母在漫长的回忆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孙有元三十多年的温顺和
谦卑显得可有可无。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坐在夏天的客厅里,身旁是一个打扇的布衣丫环。
她谈论自己满身的疾病时神态严肃,她无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声,包括她自己的,这对她来
说和狂笑一样伤风败俗。于是她的呻吟转化成了冷漠的语调,似乎在说着另一个深受疾病之
苦的人。我祖母长时间地沉浸在她有关病痛的各种描述之中,其气氛的阴森可想而知。但我
祖母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事实上她的父亲已经预先给予了她类似的教育。这个死去
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时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暂的活泼举止才略显生气。然而我祖母却感到
十分亲切并且理所当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难设想还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
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蛋长得十分不错,直到后来我祖父坚定不移的鼓励和真诚的赞美,她才总
算知道了这一点。而她的父亲、丈夫以及婆婆在这方面向来是守口如瓶。
我无法知道祖母在那个家庭里更多的事,他们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们一起被埋葬了。我
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几年里,寂寞和忧伤使他对祖母的往事充满热情,当他灰暗的眼睛闪
闪发亮时,我祖母就在他的话语里复活了。
我祖母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刻是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轻漂亮,不是后来我见到的
那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虽然她身上具备了和那个家庭相协调的古板,可她毕竟只有十八
岁,幽居深院的年轻女子很容易被户外的鸟鸣吸引。我祖母穿着大红的褂子脚蹬绣鞋,站在
了石阶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红润的脸上,她的纤纤细手有着动人的下垂。两只活泼的麻
雀在庭院的树上叽叽喳喳,它们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来是迷人的小动作。我年轻无知的
祖母不知道它们是在谈情说爱,她被它们之间的亲密和热情深深感动。以至她婆婆滞重的脚
步来到她身后时她都一无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个清晨美妙的情调之中。没有过去多久,
两只麻雀依然在树枝上搔首弄姿的时候,严厉的婆婆已经无法容忍她那种出格行为继续下
去,于是她听到一个吓人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那个满身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说:
“该回屋去了。”我祖母那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生难忘,她回过头去以后,看到的不是
往常那种严厉,她从婆婆脸上复杂又锋利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母是一个
聪明的女子,那时她立刻明白了那两只麻雀表现出来的美妙,其实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她回
到了自己屋中,预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在前途不可预测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奔乱
跳。她听着婆婆的脚步拖泥带水地走入另一间*葑樱痪弥笫且桓*轻快的脚步正在接近,
那是丫环走来,丫环走进了书房,将她在书房里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后来到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祖母内心的不安逐步扩张,到头来那种害怕
里出现了期待的成份,她突然期待婆婆对她的惩罚快些来到,悬而未决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
胆。晚饭的时候,我祖母最初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那时她的婆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亲
切,有那么几次她眼圈竟然微红了,而她的丈夫则显得闷闷不乐。晚饭之后我祖母被留了下
来,开始倾听她婆婆冗长的讲叙,婆婆向她展示了她们无可挑剔的家史,无论是学问还是在
仕途上,都是值得后人炫耀的。而且她们祖上还出过一位贞节烈女,是清代一个怜香惜玉的
色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讲述来到这里时真是留连忘返。最后告诉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
西吧。这话听上去再明白不过了,一道休书已经来临。
我祖母难以忘记最后那个夜晚,那个古板的丈夫开始像一个人那样表达温情了,虽然他
依然不说一句话,可他(我祖母后来告诉祖父)用手给予好长久的抚摸,至于眼泪,我的祖
父不知为何没有说起。也许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对他永生不忘。到后来从我祖父口中而出
时,这个腐朽的家伙便成了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有对儿子说
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复了往昔的
神态,我祖母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时是怎样的一种
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
的祖母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她指示我的
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日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渐逼近,逃难的人流断
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庭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东升,而我祖母只能让
背脊去感受阳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
跟随母亲向东走却是不加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
色可怕地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