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我父亲从田里回来
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
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
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
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儿子啊,爹不能不
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
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
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可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
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
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
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当他最后感
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
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
信。”
祖父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现
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经紧密
相连。对我来说,祖父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母合二为一了。我弟弟对祖父即将
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缝里窥视祖父。而且时时
跑出去向我哥哥报信:“还没有死。”他向孙光平解释:“爷爷的肚皮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父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
门以后,心怀不满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父仍
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听到了祖父嗡嗡的声音:“我要死
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父亲才真正重视祖父死的决心,当我父亲惊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后,这两个冤
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交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床上,我从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
温厚地和祖父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相信父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
形于色的孙广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孙有元准备
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在远处的大嗓门:“一个人不吃饭还能
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孙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身体问他的儿
子:
“棺材呢?”这使我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他从房间里
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我父
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
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父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午,我父亲手提两根木条像个小
偷似的走了进来,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达命令,让他敲打木件。一惯大大咧咧的父亲突
然贼头贼脑地出现,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后他挺直了身体,推开祖父的屋门,用孝子的声
音说:“爹,木匠请来了。”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体露出了欣慰的笑
容。那时我游手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光明将木条满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
残杀。我弟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极为迅速
地投入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这时他完全忘记
了自己真正的职业,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喘吁吁的呐喊声,在那个上午的阳
光里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饭前他才回来,那时他两手空空。当我父亲
追问他木条扔哪去时,孙光明一脸的糊涂,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晌,那神态仿佛是他从未碰
过木条似的。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棺材。”能使他灵魂得
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白无力的嗓音里,飘荡着饥渴的沙沙声。他生前最后
的奢望,由于我弟弟的马虎,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了。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父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已经不屑一
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可以干点事。他将木条
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你也不能光吃不干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父以安慰的声响。我处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
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以后的那些日子,尽
管祖父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
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到我眼中时,我会感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父亲和家庭的
仇恨,正是在为祖父催死的敲打声里发展起来的。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父亲在无意之中向
我施加了残忍的刑罚。我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出现了惊奇与热闹。那些经历了
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的老人,对我祖父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虔诚。孙有元对待菩萨
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说法使我祖父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
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
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党无神论的教育,他们对自己长辈的言论嗤之以
鼻。就像孙广才训斥孙有元那样,那些可爱的老人都被训斥成是年龄长到狗身上去了,越活
越糊涂。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父敲打着单调的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
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职业。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
我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脱身了。屋外嘈杂的声响
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重现了他年轻时遭受国军子弹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
在屋里大声呼喊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父亲走进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
擞地坐在床上,向孙广才打听是不是哪家失火了。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准备立刻就死的,可
是三天下来他越躺越有精神。尽管孙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东西了,我那言语不多的母亲总
还是盛一碗饭走进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现实的饥饿面前,曾经有过激烈的犹豫,不过
最后还是屈服于饥饿的力量。我母亲每次都会拿着一只空碗出来。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一息。于是
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当我母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父房门,我祖父故伎重演叫
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亲,冲着我祖父喊叫:“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
死。”
我母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父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人说:“你们听说过死人吃东西
没有?”
事实上祖父并不像父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感受,他对
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时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进入一劳永
逸的境地。当我父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在生命的末日
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为何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阳光里摇晃时,
吹来的东南风里漂浮着植物的气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闻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维断定了
自己迟迟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关。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父亲发泄过
多的怒气之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
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的谨慎模
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
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盘旋的那群麻雀。孙有元要
我父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魂吓走,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
体内。我祖父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嗡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父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草人,你就别再折腾啦。”村
里的那些老人从牢骚满腹的孙广才那里得知这些时,并不像我父亲认为的那样是孙有元在瞎
折腾。我祖父认为灵魂仍在附近飞翔,对他们来说是真实可信的。那个中午,那时我不再敲
打木条。我看到几个老人拿着两个稻草人走来了,虔诚的神态在阳光下有着一种离奇的庄
严。他们将一个稻草人靠在我们门口的墙上,另一个放在孙有元的窗旁。正如后来他们向孙
广才解释的那样,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成全我祖父顺利地升天。我祖父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
三天里孙有元的状况一落千丈,当我父亲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虫般细
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他已
丧失起码的胃口,我母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父亲疑神疑鬼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