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失起码的胃口,我母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父亲疑神疑鬼地在那两个
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日没有洗澡,后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将尿流
在了床上。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下来,他连续两个上午走到祖父
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父亲断言孙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
天上午我父亲没有走入祖父的房间,他说是吃不消里面的臭气。他要我母亲进屋去看看祖父
怎么样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说:“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
和黄鼠狼一样,你要捉它时它就放个臭屁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爷要逃走啦,
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我母亲从祖父屋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她的双手将围裙的下摆捏成一团,对孙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亲像是被凳子发射出去似的,窜进了祖父的房间,过了一会十分紧张地走出来,手
舞足蹈地说:
“死啦,死啦。”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状态里走进走
出。我粗心大意的父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
孙广才扛着锄头哭丧着脸满村去叫人,然后在祖母的坟旁和几个乡亲为孙有元挖起了长眠之
坑。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足的人,那几个乡亲挖完坟坑准备回家时,我的父亲在他们身
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要帮到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父抬出来,他
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父亲点
头哈腰地对他说:
“死人都这样。”我的祖父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身体抬了起
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脱了昏迷之后的孙有元向他们露出了嘿嘿一
笑。我祖父突然出现的笑容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在屋外听到了里面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
声,随即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最为强壮的王跃进吓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连
声说: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这么做。”
我父亲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王跃进说:“他娘的,还活着
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入孙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儿子以后,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
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勃然大怒,他还没有从祖父屋里出来就叫骂起来:
“你死个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床上。”孙有元细水
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确定了孙
有元将会立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漫长。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个夏日
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树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父突然出现。
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的孙有元,竟然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像个学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
地走出来。这情景把我们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不安里,一直没死的
事实使他感到焦虑和忧心忡忡。他艰难地走到门槛旁,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孙有元对我们的
吃惊视而不见,他像是一袋被遗忘的地瓜那样搁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嘟哝:
“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亲走到他床边时,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孙广才。祖
父当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则我父亲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他后来告诉我们,祖父那时的
眼神仿佛要把他顺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亲没有逃跑,应该说是没法逃跑。孙广才的手
已被他临终的父亲紧紧捏住。我祖父的眼角滚出了两滴细小的泪水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
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乱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要我母
亲进去看看。比起父亲来,母亲显得镇静多了。显然她走进去时略有迟疑,可她出来时是一
步一步走来的,她告诉我父亲:
“已经冰凉了。”我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父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只走来走去的鸡。可是没过多
久,他的脸色悲伤起来,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泪,随后他抹着眼泪哭泣了。我听到他喃喃
自语:“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
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父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
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那就是一种
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蹒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
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袱。要
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阳光般的温暖和安慰。祖父打败了父亲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内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
己的不满。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父在家中的糟糕
处境越加明显。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
旗息鼓了。我父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
让我祖父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父必须学会忍饥挨
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欲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
那张仿佛饱尝损失的脸,使我祖父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
父母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
些日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舌头,兢兢业业地舔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
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
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母亲将那一小碗饭
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
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付罪该万死
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
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
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这碗可是要传
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
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
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
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
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惯信心十足的父亲,在
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嚎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
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可是来
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
的。”
第四章威胁
我成年以后,有一天中午,一个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动作,使我长久地注
视着他。这个衣着鲜艳的小家伙,在灿烂的阳光里向空气伸出胖乎乎的胳膊,专心致志地设
计着一系列简单却表达他全部想象的手势。其间他突然将右手插入裤裆,无可奈何地进行了
现实的搔痒,而他脸上则维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痴笑。面对如此嘈杂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
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旁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这个孩子
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
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
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
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
乎乎地走入一条胡同。
二十多年前,当我哥哥背上书包耀武扬威地走去,我的父亲向他发出最后的忠告时,站
在村口的我最初发现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后,我同样背上书包上学时,已经不能像孙光
平那样获得孙广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类教导。那时我离开南门已有半年,
那个将我带离南门的高大男人成为了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不再是拥有蓝方格头巾在田间快
速走动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脸色苍白终日有气无力的李秀英。我后来的父亲,那个名
叫王立强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抱开了一只沉重的木箱,从下面的箱子里拿出
了一只全新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书包。王立强对农村来的孩子有着令人哭
笑不得的理解,或许因为他也出自农村,所以他始终觉得乡下的孩子和狗一样,喜欢随地拉
屎撒尿。他正式领养我的第一天,就反复向我说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对我排泄方式的关心,
在背上书包这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时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诉我,上学以后就不能随随便便上
厕所了,首先应该举手,在教师允许以后才能去。我当时的内心是多么骄傲,穿着整洁的衣
服,斜背着草绿的书包,身边走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一个
织着毛衣的男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