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要。”我必须真正品尝饥饿的滋味。王立强对我绝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继续下去的
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王立强。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发誓再也不吃王
立强的东西了,同时我想到自己会饿死,这时候我眼泪汪汪地感到自己多么值得骄傲。我的
饿死对于王立强是最有力的打击。
可我毕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饱穿暖时,才会在我这里坚强无比。一旦饿得头晕眼
花,也就难以抵挡食物的诱惑了。事实上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那种愿为信念去死的人,我
是那样崇拜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看到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没有人会知道我此后来到的饥饿更为
吓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门以后,到了第三节课,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里面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样寂寞,有着风吹来吹去似的虚无。随即扩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
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临真正的胃疼,那种虚弱的疼痛比脸上的青肿更为要命。
我总算熬到了下课,我赶紧向那个自来水水架跑去,将嘴接住水龙头,喝了饱饱的一肚子
水。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饥饿那时暂时离去,我虚弱地靠在水架上,阳光照得我全身
软绵绵。水在体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着这冬天的凉水,直到上课铃声响
起。
我远离水架之后,饥饿的再度来临就让我束手无策了,那时的我必须承担比先前更为严
厉的折磨。我的身体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产生了幻觉,黑板
犹如一个山洞,老师在洞口走来走去,他发出的声音嗡嗡直响,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当我的胃承受着空虚的疼痛时,膀胱则给予了我胀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么多的水,它
们开始报复我了。我只能举起手来,请求张青海允许我去撒尿。那时刚上课才几分钟,老师
十分不满地训斥我:“下课时为什么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厕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里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涌来涌去,撒完尿
后,我抓住这个机会又去喝了一肚子凉水。那个上午的第四节课,对于我也许是一生中最难
熬的时刻,我刚上了厕所后不久,膀胱又剧烈地胀痛了,把我胀得脸色发紫。我实在憋不住
后,只得再次举起手来。
张青海满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阵,问我:
“又要去撒尿。”我羞愧不安地点点头。张青海叫出了国庆,让他跟我到厕所去看看,
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这次撒完尿后我没再敢喝水,国庆回到教室后响亮地向老师报告:
“比牛的尿还长。”在同学哧哧的笑声里,我面红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虽然我没
再喝水,可是没过多久膀胱又鼓起来了。那时候饥饿已经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这次
我不敢轻易举手了,我忍着剧烈的胀疼,期待着下课铃声早些响起来。我都不敢动一动身
体,仿佛一动膀胱就要胀破似的。到后来我实在不行了,时间走的那么慢,下课铃声迟迟不
来。我胆战心惊地第三次举起手来。张青海有些恼火了,他说:
“你想淹死我们。”同学们哄堂大笑。张青海没再让我上厕所,而是让我绕到窗外,让
我对着教室的墙壁撒尿,他要亲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当我将尿刷刷地冲到墙上去后,他
相信了,走开几步继续讲课。我的尿可能是太长了,张青海突然中断讲课,吃惊地说:“你
还没撒完?”我满脸通红胆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回家,我继续绝食斗争。整个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
面,饥饿一旦强烈起来,我就爬起来去饱饱地喝一肚子水,然后继续躺在那里独自悲伤。那
时我的自尊只是装饰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强找来。我躺在阳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围欢欣地
成长。
王立强找到我的时候,已是下午,上学的同学正在陆续来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
不知道他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这是李秀英后来告诉我的。他把我从地
上扶起来,用手轻轻触碰我脸上的青肿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把我背在脊背上,双手有力
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门走去。我的身体在他脊背上轻轻摇晃,清晨时还那么坚强的自尊,
那时被一种依恋所代替。我一点也不恨王立强了,我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时,所感受的是被保
护的激动。
我们走进了一家饭店,他把我放在柜台上,指着一块写满各种面条的黑板,问我要吃哪
一种。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黑板,什么也不说,我自尊的残余仍在体内游荡。王立强就给我要
了一碗最贵的三鲜面,然后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忘不了当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后那么多年,我一想起他当初
的眼神就会心里发酸。他是那样羞愧和疼爱地望着我,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父亲。可我当时
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死后我回到南门以后的日子,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比起孙广才
来,王立强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亲。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遥远时,我才发现王立强的死,已经
构成了我冗长持久的忧伤了。
面条端上来以后,我没有立刻就吃,而是贪婪同时又不安地看着热气腾升的面条。理解
我心思的王立强马上就站起来,说声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可我小小的胃过早地得到了满足,随后我就无限惆怅地夹起鸡块、爆鱼,看看又放下,
接着又夹起来看看,遗憾的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复了童年时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烟消云散。于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
对面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价的小面,他是那样关注我夹鸡块和爆鱼的举
动,我感到他是在期待着我立刻离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我年幼时的残忍上来了,我故意
不走,反复夹着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缓慢。我们两人暗中展开了争斗,没
过多久,我就厌倦了这种游戏,可我想出了另一种游戏。我将筷子大声地一摔,站起大摇大
摆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隐蔽在窗边偷偷窥视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接着以惊人的敏捷将自己的面条,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将两个碗调换一下位置后,就若无
其事地吃了起来。我立刻离开窗户,神气活现地重新走入饭店,走到他面前,装作吃惊地看
了一会那只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满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进入小学三年
级以后,我越来越贪玩了。随着对王立强和李秀英的逐渐熟悉和亲切起来,初来时的畏惧也
就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后来蓦然想起来应该回家了,才拚命跑回去。
我自然要遭受责骂,可那种责骂已经不会让我害怕,我努力干活,尽量把自己弄得满头大
汗,他们的责骂就会戛然而止。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去池塘边摸小虾,我和国庆、刘小青,
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往乡间跑去。那么一天我们刚刚走上田野,让我吓一跳地看到了王
立强,他和一位年轻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后慢慢走来。我赶紧往回跑,王立强已经看到我,
我听到他的喊叫后只得站住脚,不安地看着王立强大步走上前来,我在应该回家的时候没有
回家。国庆和刘小青立刻向他说明,我们到乡间是为了摸小虾,不是来偷瓜的。王立强向他
们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强并没有责备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盖住我的脑袋,让我
和他一起回去。一路上他都亲切地向我打听学校里的事,他没有一点想责备我的意思,我逐
渐兴奋了起来。
后来我们站在百货商店的吊扇下面,吃起了冰棍。这是我童年的幸福时刻,那时王立强
家中还没有电扇,我是那么吃惊地看着这个旋转的东西,就像是水倾泻时一样亮闪闪,而且
是那么的圆。我站在风区的边缘上,不停地走进和走出,感受着有风和无风。那次我一口气
吃了三根冰棍,王立强很少有这么慷慨的时候。吃完第三根后,王立强问我还想不想吃,我
又点了点头。可他犹豫了,他令我失望地说:
“你会吃坏身体的。”我得到了别的补偿,他给我买了糖果。然后我们才离开商店,向
家中走去时,王立强突然问我:
“你认识那位阿姨吗?”
“哪位阿姨?”我不知道他在说谁。
“就是刚才走在我后面的。”
我才想起来那个在田埂上的年轻女子,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当时
我正紧张地想逃避王立强。我摇摇头后,王立强说:“我也不认识她。”他继续说:“我叫
住了你,回头一看竟然后面还有一个人。”他脸上吃惊的神气十分有趣,把我逗得格格直
笑。
快要到家的时候,王立强蹲下身体悄声对我说:
“我们不要说是去乡间了,就说是在胡同口碰上的,要不她就会不高兴。”我当时高兴
极了,我也不愿意让李秀英知道我放学后又贪玩了。可是半年以后,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立强
和那位年轻的女子在一起,这一次我就很难认为他们互不相识了。在王立强发现我之前,我
就逃之夭夭。后来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苦思冥想,十一岁的我已经能够费力地用自己的脑
袋去想事情了。我逐渐明白了王立强和那个女人之间含含糊糊的关系,我突然吃惊地感到王
立强是那么下流,但当我站起来走回家中后,我却是保持了缄默。我很难找出当时保持缄默
的全部原因,但有一点我至今记得,当我想到要把这事告诉李秀英时,我突然恐惧地颤抖起
来。我成年以后,还常常会出现这样幼稚的想法,如果我当时将这事告诉了李秀英,李秀英
苍白无力的疯狂,也许恰恰会阻止王立强因此而送命。缄默使我后来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优
势,在我认为应当遭受处罚的时候,我对王立强的威胁,使我可能逍遥法外。
那个安放在收音机上端的小酒盅,最后还是让我给打碎了。我拖地板时一转身,拖把柄
将酒盅扫落在地,就这么被打碎了。那个贫困家中唯一的装饰品,破坏时的声响让我经历了
长时间的战栗。王立强会像拧断一根黄瓜一样,咔嚓一声拧断我的脖子。虽然这是刚来这里
时的恐惧,我也知道他不会拧断我的脖子,但他盛怒的模样和对我严厉的处理,却是我即将
接受的事实。我用自己童年的挣扎,来摆脱这个厄运,我要先去威胁王立强。当时在另一个
房间的李秀英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我悄悄收起破碎的酒盅,将它们放入簸箕。然后在王立强
下班回来时,由于激动和紧张,我突然哭了。王立强吃惊地蹲下身体问我:“怎么啦?”我
向他发出了哆嗦的威胁:
“你要是揍我,我就把你和那个阿姨的事说出来。”
王立强脸色当时就白了,他摇着我的身体反复说:
“我不会揍你的,我为什么要揍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