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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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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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是揍我,我就把你和那个阿姨的事说出来。”

    王立强脸色当时就白了,他摇着我的身体反复说:

    “我不会揍你的,我为什么要揍你呢?”

    我这才告诉他:“我把酒盅打碎了。”王立强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我的威胁因何而起
了,他脸上出现了微笑,他说:“那个酒盅我早就不要啦。”

    我将信将疑地问他:“你不揍我啦?”他给予了我肯定的回答,于是我完全放心了,为
了报答他,我凑近他耳朵说:“我不会说那个阿姨的。”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王立强拉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
招呼,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王立强一起散步,当时我是那样迷恋落日挂在两旁屋
檐上的余辉。我的兴致感染了他,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十五
岁时穷得经常光屁股。那时他叹息地对我说:“人不怕穷,就怕苦呵。”后来我们在桥畔坐
了下来,那一次他长久地望着我,接着忧虑地说:“你是个小妖精。”然后他换了一种口
气:

    “你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我十二岁那年秋天,刘小青的哥哥,那位我极其崇拜的吹笛手,患急性黄疸肝炎死去
了。

    那时候他已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孩子,而是一个插队的知青了。可他依然戴着鸭舌帽,将
笛子插在上衣口袋里,听说他和两个船上人家的女儿在一起插队,那两个强壮的姑娘几乎同
时喜欢上了他。他的笛子吹得那么美妙,在乡间寂寞的夜晚怎能不令她们感动。但是那里的
生活使他难以忍受,他经常回到城里,坐在自己的窗口吹着笛子,在我们放学回家时,他就
会吹出卖梨膏糖的小调,他喜欢看我们奔跑过去的傻样,不愿意回到乡间那个使他生命感到
窒息的地方,虽然有两个姑娘编好了爱情的丝网恭候着他。

    最后一次回来,他住的时间可能是过长了一点。他那怒气冲冲的父亲整天训斥他,要把
他赶回乡下去。有几次我从他家窗前经过,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他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告诉
父亲,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吃东西,更不能干活。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刘小青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劝
他还是回乡下去吧。他回到乡下以后,才过两天就昏迷了。是那两个健壮的姑娘轮流把他背
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了这两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姑娘,满腿烂泥,哭丧
着脸从刘小青家走出来。当天晚上他就死了。我至今记得他当初离家时暗淡的神色,他扛着
铺盖,右手攥着两个鸡蛋,慢吞吞地往轮船码头走去。事实上那时他已经死气沉沉了,蹒跚
的步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插在上衣口袋里的笛子,在他走去时一摇一摇的,显
得稍有生气。这个死到临头的人,在看到我走来时,还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让我凑近他屁股
看看,那里是不是拉破了。我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所以我就对着他喊叫:

    “我不看,你会让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屁,然后缓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当初黄疸肝炎的可
怕被极其夸大了,刘小青戴着黑纱来到学校时,所有的同学都叫叫嚷嚷地躲着他。这个刚刚
失去哥哥的孩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走向一个篮球架下打球的同学,那群人像蜜蜂一样立刻
逃向了另一个球架,他们同声咒骂他,而他则依然讨好地向他们笑。我当时坐在教室外的石
阶上,看着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球架下,垂着双手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他慢慢地
向我走来,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脚,装出一付看别处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看到我没有走
开,就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自从那标语的事后,我们没再说话,更没有那么近地呆在一起
过。突然来到的孤单使他走向了我,他终于先和我说话了,他问:“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不怕。”我这样回答。

    随后我们两人都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膝盖上哧哧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有一段时间互不
理睬了。

    我在两天时间里,经历了童年中两桩突然遭遇来的死去,先是刘小青的哥哥,紧接着是
王立强,使我的童年出现了剧烈的抖动。我无法判断这对我的今后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但是王立强的死,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刚刚和刘小青恢复了昔日的友情,还来不及去和
国庆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强就一去不返了。他和那位年轻女子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这样的
结局,他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日子,在那个夜晚被人捉住了。

    王立强一位同事的妻子,是那个时代道德的忠实卫士,按她的话说是她早就怀疑他们
了。这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以自己无可挑剔的贞节,去监视别人的偷情。王立强在这个女
人的丈夫出差去外地时,他们共有一间办公室,他带着那个年轻女子黑夜来到这里,将办公
桌上的用品放到了地上,然后以桌代床开始他们苦涩的幸福。

    那个突然袭击的女人,手拿丈夫的钥匙迅速打开房门,并以同样的迅速拉亮了电灯。桌
上那一对恋人吓得目瞪口呆,在偷袭者极其响亮的痛斥声里,王立强和他桌上的伙伴都顾不
上穿好裤子,就双双跪在她的脚前,百般哀求。在我眼中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王立强,当
时是声泪俱下。

    这个监视已久终于获得成果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她明确告诉他们,再求饶也
没有用,她说: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们。”

    然后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叫唤了。王立强知道一切都不可改变
了,他帮助恋人穿上衣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武装部的同事从楼下上来后,他看到了政
委,就面有愧色地说:“政委,我犯生活错误了。”

    政委让几个战士把王立强看守起来,让那个姑娘回家去。王立强的恋人早已泣不成声,
她站起来往外走去时仍然用手捂着脸。那个眉飞色舞的女人这时恶狠狠地冲着她喊:“放下
你的手,你和男人睡觉时怎么不脸红。”

    王立强缓慢地走到她身旁,挥起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我无法知道当时更多的情形,那个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强突然一击后,她的疯狂是
可想而知的。她张开手指向王立强扑过去时,却被一把椅子绊倒在地。她的愤怒立刻转变成
了委屈,她嚎啕大哭了。政委让人快些把王立强带走,留下几个人去劝说这个坐在地上不愿
起来的女人,自己则回去睡觉了。王立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坐到了后半夜,然后站起来对
一个看管他的战士说,他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因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战士,看着他的上级
有些为难。王立强说声马上就会回来,就径自出门了。那个战士没有尾随,而是站在门旁,
看着王立强在月光下走向办公楼,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办公楼巨大的阴影之中。

    事实上王立强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打开了由他负责的武器室,拿了两颗手榴弹后走下了
楼梯。他贴着房屋,在阴影里无声地走到家属楼前,然后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在西面的一
扇窗户前站住脚。他多次来过这间屋子,知道那个女人睡在什么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
线,一使劲砸破玻璃后,就将手榴弹扔了进去,自己赶紧跑到楼梯口。手榴弹这时候爆炸
了,一声巨响将这幢陈旧的楼房震得摇摇晃晃,灰尘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强身
上。他一直跑到围墙下面,蹲在围墙的黑影里。

    那时候武装部里仿佛出现战争似的乱成一团,他听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骂那
位失职的战士,还有人在喊叫担架的声音。这纷乱的情景在王立强模糊不清的眼中,犹如一
团翻滚而来的蝗虫。后来他看到那幢楼里抬出了三副担架,他听到那边有人在说:“还活
着,还活着……”

    他心里随即一怔。当担架被抬上汽车驶出去以后,他立刻攀上围墙翻越了出去,他知道
自己应该往医院跑去。

    这天凌晨的时候,镇上那家医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榴弹,满脸杀气腾腾的男人。王立强
走入住院部时,值班的外科医生是个大胡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强就明白和刚才送来的三
个人有关,他吓得在走廊里乱窜,同时哇哇大叫:

    “武装部杀人啦。”大胡子外科医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才稍稍镇静
下来,那时他和一个浑身哆嗦的护士站在一起,看着王立强手提手榴弹正挨着房间搜查过
来。外科医生突发勇敢,他向护士建议两人一起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他。这倒是提醒了那个护
士,眼看着王立强越走越近,护士惊恐地哀求外科医生:“你快去抱住他吧。”外科医生想
一想后说:

    “还是先去报告领导吧。”

    说着他打开窗户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强一个一个房间搜查过去,周围恐惧的喊叫吵得他心烦意乱。他来到护士值班室,
刚打开门,一股力量把门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门的猛力一击,然后被夹在了那里,疼
得他直皱眉,他用身体使劲将门撞开,里面四个护士对着他又哭又喊,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女
人。他就安慰她们,他不会杀她们的。可她们只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会他在说些什么。王
立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退了出来。接着他走*胧质跏遥质跏依锏*医生护士早就逃跑了。
他看到了两张手术台上躺着两个男孩,认出了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们血肉模糊,已经死去
了。他非常不安地看着这两个男孩,没想到最后死去的竟是他们。他从手术室里退了出去,
两个男孩的死,使他无意再去寻找那个女人了。他缓慢地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一会,有那
么一瞬间他想到该回家了,随即他对自己说:

    “算了。”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了,他就将身体靠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上,他听
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强,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

    王立强对他说:“政委,等老林回来了,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杀他儿
子的。”政委可顾不上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啦。”

    王立强苦涩地回答:“政委,我已经死路一条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亲那样疼爱过我,打骂过我的王立强,在他临死的时
刻,突然感到刚才受伤的手腕疼痛难忍,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细心地包扎起来,包扎
完后才发现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自言自语道:

    “我包它干吗?”他对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后拉响了手榴弹。他身后的木头电
线杆也被炸断了,灯光明亮的医院,顿时一片黑暗。王立强一心想炸死的那个女人,实际上
只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强自杀的当天下午,她就出院了,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时哭
哭啼啼。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昔日自得的神态,半年以后当她再度从医院走出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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