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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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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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
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
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
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
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
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
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
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
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
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
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
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
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
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
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
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
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
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
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
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
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
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
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
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倒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
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
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
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
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
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
女人。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
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
子的家人:“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
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
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
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
“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
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我儿子死了,没办
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
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
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
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
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
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
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
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
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
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埠臀乙谎独肓烁改感殖ず痛*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
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
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
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
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
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
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
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听到了
吗?”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
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
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
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
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
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
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
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
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无风不起浪。村里人
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
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
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
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
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
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
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
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
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
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
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
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
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
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
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
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
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的苦,更
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
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
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
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政府的人来了吗?”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
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
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
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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