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
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
辱。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
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
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
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被打败的母亲只能
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
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不
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
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
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
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
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
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
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
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
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
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
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
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
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
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
慰母亲:“以后再买吧。”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
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
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
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
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
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
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
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
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
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
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
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
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
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
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
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
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
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呵。”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
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
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
对方想到了这事。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
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
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她不肯下来。”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
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
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坐
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窜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
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不错,不错。”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
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
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呵。”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
才继续说:“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那天
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
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
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
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
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
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
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
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
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
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
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
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
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那次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
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
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
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膝,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
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需顶着凛烈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
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嚎啕大哭里来到了人
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
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
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
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
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
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
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
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
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
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
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
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
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
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
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
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作
孽呵。”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