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君的哭声开始大了起来,我感觉得到她整个身体的颤抖。
你爷爷埋藏的地方我至今还记得,在那个小山包上,就是我们曾每个夏天都去摘野果子吃的那个地方。听我爷爷说,那里风水很好,前面没有大山挡住视线,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广,我们以后只是生活在一起,不发生任何关系好吗?羊君说完,迅速地脱掉她的内衣,并扒掉了我身上仅存的内裤。她说,来吧,最后一次。
我的欲望在燃烧中熄灭,我听到了世界末日的呼唤。我的汗臭味在她的身上盲目地奔跑与前行。我已经习惯了羊君总是只在我开始和结束时尖叫,中途她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那里为我营造便利的战场。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了羊君的眼泪。
我轻轻地亲吻她的眼睛,然后问到,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
羊君一直哭一直哭,并没有说话。我喜欢吻她的眼睛,因为吻她眼睛时我就仿佛再次看到我的童年。
一整夜的时间,我都躺在羊君的床上抽烟。我在等她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
她说,其实我对男人早已没有了兴趣,我恨男人。说这些的时候,羊君的眼泪一直在流。
我为她点上一支中南海的烟,然后沉默地坐在她的身边环视这个小房间。我注意到那些摆放错乱的画板,每个上面都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我陡然意识到,我或许应知道一下她离开那小村落后到底去了哪里。于是我问了她。
羊君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安,她蜷缩了下身子,开始了她的讲述。
她说,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一直喜欢火车脏脏的感觉。到达西安姑妈家,心里却一直想着要怎么才能回到村里爷爷身边,怎么才能再次跟你们在一起。在姑妈家的日子他们对我一点也不好,有时姑妈甚至会毒打我,所以我常常一个人躲藏在街上不回家,也不上学,独自睡在一些小巷子里的木椅上等待天亮,或者是拿着从姑妈家偷来的钱去街上的游戏机室玩上一整夜,我并不喜欢玩游戏,但我就是不想回家。表哥他们从来不带我玩,甚至常常欺负我,赶我离开他们家。
说到这里羊君停顿了好久,我为她倒上水。
广,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被人强奸的感觉。那是我表哥干的,可是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独自承受痛苦,并且在那之后他每个星期都要霸占我的身体。我想过离家出走,所以上到高二时我就不想上学了,可是后来姑妈将我托付给了一所高中的艺术班学画画,提前考到了北京。来北京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连电话都没有打过。姑妈写信来告诉过我一次说表哥因为犯罪被抓去了监狱,我没有回信。
她接着说,我感觉我没有了任何亲人,在北京的日子我一直过得不好。在美院时,每天疯狂地画画,晚上去酒吧陪聊赚取生活费及学费,再后来我还是没能逃过世俗与堕落的牢笼,被一些男人包养,用身体去换取金钱兑现的自由。
我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羊君,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陌生。
一个人可以变得这么快,这个世界玷污了多少纯洁的心灵?本来我以为羊君的一切只是一次艺术的堕落,可万万没想到是这社会的肮脏。
我想起羊君曾告诉我,她喜欢脏的火车。
可为什么什么都是脏的呢?
羊君说,面对这个世界,她每天漫无目的地混着,等待着哪一天就会非自然地死掉。也曾无数次地尝试过自杀,可是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再后来她说,广,我们一起去后海找个酒吧演出吧?你弹琴我唱歌,每天晚上演出两个场子,这样就够我们生活了……
我给阳萌打了个电话,问了下酒吧的情况,还提了下田树策划的摇滚音乐节,阳萌说田树的赞助还是没有拉到;但田树依然在忙碌,他心目中的那个计划一直在燃烧。
我说,希望能办成,这是一次乌托邦的盛会。
阳萌还问了些我在北京的情况,并说他有很多乐手和张楚的电话号码,说张楚也在北京,你可以去找他。
我说不用了,张楚除了他的那首凄惨绝望的《姐姐》让我痴迷外,其它的我都不喜欢。更何况他也是一个自闭的人。
有一次在地安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我问一些朋友,你们知道乳房乐队吗?
他们都说知道,并说那是一只很优秀的另类朋克乐队,甚至有很多人会唱他们的歌。听到这些,我由衷地为田树感到高兴;我还得知已有几家唱片公司注意到了他们,乳房乐队的未来在我的心中瞬间明朗起来。
在一家三联书店,我和羊君买了本《先锋戏剧档案》,羊君给我介绍起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一种特有语境中的自由表达及政治隐喻。我还给羊君找了一个武汉朋友办的一本朋克杂志《CHAOS》,她看了后说他们办得太牛了。
之后我带着羊君去亚运村无名高地酒吧看了一场摇滚演出。羊君问我为什么喜欢摇滚,我说摇滚是给有特殊经历的人听的,没有这种特殊经历那么他永远不会知道摇滚是什么。羊君说,我喜欢摇滚只是因为那些摇滚男人。说完我们一起狂笑,笑够了我们打车去了崇文门新世界商场对面的麦当劳。那天她吃了很多东西,而我只要了一杯可乐。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像跟羊君在一起时这样自由过,我们可以在西单手拉手逛上一天,然后照各种各样的大头贴贴到墙上;我们可以从西直门一路步行到后海去那些静吧接吻;我们可以在王府井的街上拿着音乐杂志吃冰淇淋;我们可以找各类艺术片躲在房间里看上三天三夜不出门……
《迷失的病孩》 那些远去的脚印,刻下永恒的痛欲望废墟:意外相遇(3)
自从我的新小说出版后,就陆续地有一些杂志记者要为我做采访,写人物稿之类的。其实我知道他们想采访的终极目的并不是我的书,而是为了他们杂志的版面或是自己写作的稿费,我只不过是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商业的借口罢了。
每次做完采访,我都要象征性地送他们一本书。其实我知道我的那些书他们根本就不会看,也许在我转身的刹那就被他们丢进了垃圾桶。但更多的时候,我也宁愿他们不看而丢进垃圾桶,仿佛摇滚乐一样,我所表达的东西他们也无法接受和理解。
其实我也一直是一个不会写东西的人。之所以写了那么多东西只是因为感情丰富,只是因为需要找寻一种纯粹的表达方式。
当羊君知道我写小说后,开始用一种另样的眼光看着我。后来她带我认识了很多做艺术的朋友,做前卫艺术的、画画的、做电影的、编辑出版的等等,但他们无一不是一直寄生在理想的边缘。每次和一群摇滚乐手吃完饭,酒钱还得相互凑帐才能付齐。看着那些生活的贫穷及理想意志的坚持,我感觉到一个群体的边缘化。
或许上升一个高度,这是一个人文知识的边缘化。当我看着一些做艺术的朋友纷纷挤向国外的时候,我看到了文化与政治的对立。也许那些艺术家寻求的只是他们心目中的那片纯净,就像鲁迅所追忆的少年闰土一样,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属于我们的波杀米亚的真正意义所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至少对于我和羊君来说,我们早已没有了对于自由的妄想。自由对于我们来说成了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一天,我和羊君站在长安大街某天桥上数落北京的女孩子。
我早就看过石康对于北京女孩子的描述。大致意思为:胸部平平、腰肢粗壮、脾气怪怪。前面两点跟现实大致差不多,但对于脾气我想北京姑娘可能是全国最好的,她们是最热情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北京女孩从来都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不管怎样,我来到北京并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寻求一场爱情。
但当羊君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脑中想到的始终只是一个人,柯蓝。我真的不知道是柯蓝给了我羊君的幻觉,还是羊君给了我柯蓝的幻觉。也许我只是想从羊君身上寻回我以前本该属于我但失去了的美好,而柯蓝才能满足我幻想中的爱情。
在爱情面前,我已疲惫不堪,再没有任何勇气去表达我想要的一切。常常在凌晨醒来,看着黑暗的天空思索,然后茫然无措的告诉自己对于情感的奢望。我也常常拨打柯蓝的电话,在响一声之后迅速挂掉。
我从朋友的排练室里搬出来,和羊君住在了一起。我将一张银行卡里的所有积蓄取了出来交给羊君,在疯狂购物后留下的是生活的空洞。六月的天空预示着我不需要和羊君拥抱着取暖了,睡在一起时都是努力的各自蜷缩自己,想将自己藏在暗处。
羊君彻底变得消极,她说她已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因此她将自己隐藏在一间阴暗的地下画室里,创作的每一幅作品,主题都是关于死亡。
也许所有人都无法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被世界强行夺去纯洁后的生活会有多少阴暗。刻在她脑海里的,不再是对生命的恐惧,而是消极与绝望。只懂得了在开始与结束时的尖叫,只懂得拥抱冷漠与金钱兑换的自由,还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意义?
其实我心目中的羊君早已死了。
在北京,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一面能让我涂写文字的墙。
终于我在亚运村找到了它,就在我准备开始往上涂的时候,一名城管人员发现了我。他收走了我所有的涂料,并砸破了我托运涂料的那辆自行车。在我试图反抗的时候,他拿皮带抽打了我。
回来的路上,我并没有因此而泪丧,而是一路步行到了后海,那是很远的一段距离,我也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一条小胡同里,我再次找到了我喜欢的墙,我开始涂写了。
你看到了这个黑暗中最大的影子。是关于童年幻觉的。
你依然守护着你阳台上那盆花,浇水,甚至是不停地将它们挪到有阳光的地方。可是你为什么那么傻?那些花儿根本就不会开放了,你为什么还要那样执著?
你独自走在街上,然后数着十字路口的红灯,你说等到它们变成白色的时候你就过到马路的对面,可是你一连等了三天,那灯始终没变,甚至连绿色都没有。停留在你面前的一直是红灯。
你对着天空问自己,是否该在红灯中选择过去,可是你天性纯朴,没有为闯红灯而放弃自己最本性的坚持。
有一个山洞,那里藏着关于你出生的秘密,一声鸡叫,你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你出生的时候是冬天,所以你不怕寒流。渴的时候,你甚至有吃雪的习惯。堆着大大的雪人,你在他们的眼睛上涂上猪血,你说你喜欢那种白与红的对峙。你第一次坐地铁,差点尖叫了出来,在地铁门打开的一刹那,你陡然不知应该先放哪只脚进去,这和你第一次乘电梯时一样,你站在电梯前好久好久,终究没有掌握对上踏的时间,滑了下去。你看着所有人在笑,你的脸变得苍白。那一刻,你说你讨厌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