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说:〃是的。我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我的行踪。〃
〃但愿梦泽会好起来。〃陆陀说,〃维娜,我会出去一段时间。〃
维娜问:〃什么贵干?〃
〃了结一件事情。我要么就回不来了,如果回来了,就马上来找你……〃陆陀望着维娜,欲言还止。
维娜圆睁了眼睛,说:〃陆陀,你怎么越来越玄乎了?别吓人了。告诉我,什么事?〃
陆陀笑笑,说:〃没事,说着玩的。〃
〃真的没事?〃维娜问。
陆陀说:〃真的没事。〃
************************************
陆陀马上就要过四十岁生日了。他没同弟弟妹妹打招呼,独自旅行去了。他去了烟台,选家滨海宾馆住了下来。烟台不大,又临近冬季,游人也不多。他只在烟台市区转了半天,就没了兴趣。再不上街,天天躺在房间里。他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可以望见蓝天碧海。不过烟台的冷清,也很合他的心境。
不知那年维娜独自来烟台,住在哪里?陆陀整天想着的是维娜和她的故事。
陆陀总是躺着,懒得起床。饭也没按时吃。总是睡到十点多,出去吃碗面,又回来躺着。捱到黄昏了,出去找家店子,要几样海鲜,吃两碗饭。烟台的海鲜真便宜,二三十块钱,吃得肚子撑不下。口味也格外的好。其实谈不上什么做功,多是水煮一下,就鲜美无比。
吃完晚饭,慢悠悠往宾馆去。偶尔碰着书店,进去转转。见有自己的书,通通是盗版本。老板都像发了大财的,不怎么睬人。陆陀心里也没气,只是觉着好笑。
海风有些寒意了,却同荆都的风感觉不一样。荆都的寒风,就像冷水喷在脸上;而海边的寒风,却像冷冷的绸缎在脸上荡着。
陆陀喜欢听哗哗的涛声,内心说不出的兴奋。他紧沿着海堤走,见路灯倒映在海里,被海浪搅成一摊碎金子。有些夜钓的人,裹着大衣,很悠然的样子。陆陀上去攀谈,别人多没闲心理睬。陆陀就想,烟台住的未必都是阔人?不然怎么这么没心情?陆陀这次出来很少说话,有时成天一言不发。突然说话,自己都能听到两耳重重的回声。自己对自己都陌生起来。
每天都想看日出,却都错过了。他整夜整夜的失眠,快天亮了,就朦胧睡去。明知这正是日出时分,头痛难耐,也不管那么多了,死也不肯睁开眼睛。
终于到了四十岁生日了。也是上午十点多,陆陀出去吃早饭。〃一碗面。〃他只说这三个字,再不多说。面馆的人更不会多说话,只是下面,收钱,找钱。都板着脸,谁也不看谁。吃完了,陆陀没有道谢谢,面馆里也没人说好走。
今天陆陀没有回去睡觉,却是沿着海岸来回踱步。太阳很好,风依然很大,但没那么冷。陆陀不停地走着,感觉着自己思维的细微变化。有时感觉两耳嗡嗡的响,这不是好兆头。捂住耳朵试试,似乎又是海风吹的。
陆陀这么走到下午,就有些异样的眼光望着他了。终于有位老大娘过来搭话:〃先生,你是旅游的吗?〃
〃是的。〃陆陀感觉自己的说话声震得脑袋发胀。
〃一个人来的?〃老大娘问。
陆陀回道:〃一个人。〃
〃一个人出来,要注意安全。〃
〃谢谢。〃
老大娘注意打量了他,说:〃先生是做大生意的吧?〃
陆陀笑道:〃您看我像吗?〃
老大娘又摇摇头,说:〃细想又不像。做生意的,哪有时间这么晃来晃去?我见你走了整整一天了。真的,你没事吗?〃
陆陀终于知道老大娘的意思了,笑道:〃大娘,您看我这样子,像有什么问题吗?〃
老大娘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都要想开些。〃
陆陀突然问:〃大娘,您看看,我这样子,像不像疯子?〃
老大娘拍着手,乐了:〃这年轻人有意思。不过啊,有的疯子看不出的,同正常人差不多。〃
陆陀低声说:〃那就没有人知道我是不是疯了。〃
老大娘抬手搭在耳边,问:〃年轻人说什么?〃
陆陀笑着大声说:〃我说大娘真是个好心人!〃
老大娘说:〃年轻人,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常有人跑到这里来投海自杀,我发现了,就同他们谈心。让我说说,他们心里有什么,也就想开了。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结啊。〃
〃谢谢您,大娘!〃陆陀说。
陆陀辞别老大娘,随便找了家餐馆,仍旧点海鲜。他喜欢吃海鲜。他不准备把今天当作特别的日子,菜并不比平时点得多。也只吃两碗饭,遛哒着回宾馆。洗漱完了,关了灯,凭窗听海。突然间停了电,窗外没有一丝光亮。慢慢的,天光微明起来,海面显得更真实,更柔和。周遭也更静了,涛声满耳。
陆陀想这没有电的海边之夜,算是老天馈赠给他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他趁着电还没来,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安眠药。服了四粒。今晚他不想再失眠,得好好的睡一觉。他失眠太严重了,平时服两粒安眠药根本不见效果。
陆陀从来没有这样庄严地对待过睡觉。他先端正地坐在床头,调匀气息,然后慢慢躺下,仰面而卧,双手松松地摊开。渐渐感觉意识模糊起来,就像电视没了信号,荧屏上闪烁着雪花点,伴随着咝咝的杂音。他想这会儿肯定还没来电,再看看夜海?再看看夜海吧。眼睛却再也睁不开。
陆陀是惊悸着醒来的。他几乎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人已坐起来了。他睁开眼睛,但见海天相接处,霞光万道。
〃我爱维娜!〃
〃我叫陆陀!〃
〃我在烟台!〃
陆陀对着大海,连叫了三声。
太阳慢慢露出了海面。
陆陀开了手机,拨维娜的电话。却关着机。他想太早了,维娜肯定还在睡觉。也不管是否吵着她,便挂了她家里电话。
有人接了,正是维娜。
〃维娜,你好!〃
〃你是谁?〃维娜问。
陆陀觉得奇怪:〃怎么了你?我的声音你听不出了?〃
维娜又问:〃请问先生是哪一位?〃
〃我是陆陀呀?我在烟台。〃
〃你就是陆叔叔?我是雪儿,维娜的女儿。〃
陆陀几乎不敢相信,雪儿的声音听上去就是维娜的声音。〃哦,是雪儿呀。你回来了?妈妈呢?〃陆陀问道。
雪儿没有回答,只说:〃陆叔叔,你能回来吗?马上赶回来吧。〃
陆陀说:〃我正要告诉你妈妈,我今天就赶回来。向你妈妈问好。〃
陆陀早饭匆匆收拾行李,往机场赶。买好机票,还得等两个小时。他早早地进了候机厅,见人就打招呼,像个开朗的美国人。旁边坐着位年轻人,陆陀同他攀谈起来。他惊奇自己的思维比平时还活跃些,普通话也说得很溜顺。小伙子竟问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说自己是荆都人,小伙子居然很吃惊。
上了飞机,陆陀又不停地同临座聊天。他居然恶作剧,同别人谈到了陆陀的小说。他说自己不喜欢陆陀,因为陆陀的小说太道学,太政治,太沉重,就像托尔斯泰。他说他也不喜欢托尔斯泰。其实陆陀很热爱托翁。偏偏那位朋友喜欢看陆陀小说,指责身边这位陌生人只怕是特权阶层,不然不应该对陆陀小说如此不容。
下了飞机,陆陀叫了的士,直奔维娜家。开门的是雪儿。天哪,雪儿同她妈妈像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雪儿望着陆陀,面有戚容,只道:〃您是陆叔叔吗?〃
陆陀来不及纳闷,猛然抬头,望见了客厅里框有黑边的维娜画像。他脑袋嗡地一响,人就呆了。
************************************
〃雪儿,告诉叔叔,怎么回事?〃
雪儿说:〃车祸。〃
陆陀说:〃你妈妈开车很稳的啊。〃
雪儿说:〃她去北湖,看郑秋轮叔叔。那天正是郑叔叔的生日。妈妈喝了酒,过北湖大桥时,冲断了栏杆,翻到湖里去了。〃
〃天哪!〃陆陀浑身颤抖起来。
〃打捞了空车上来,却不见妈妈的遗体。〃雪儿痛哭着,说不下去了。
陆陀同雪儿相对而泣,谁都忘了安慰对方。
雪儿说:〃陆叔叔,感谢您陪我妈妈度过了最后的日子。妈妈她,太苦了。〃
陆陀觉得奇怪,雪儿怎么会知道他同维娜的交往?
〃你爸爸好吗?〃陆陀问。
雪儿说:〃谢谢。爸爸老了,不想呆在美国。他同我一道回来了,不想再去美国了。他在那边语言不通,很孤独。〃
陆陀低着头,没说什么。
雪儿说:〃陆叔叔,您稍坐一下,我上去取个东西。〃
陆陀站起来,望着维娜的遗像。〃维娜,娜娜,娜娜,你怎么就不可以等着我回来啊。我说我要回来找你啊!〃陆陀说上几句,就嚎啕起来。
〃陆叔叔,您别伤心了。〃雪儿拉着他的手,请他坐下。
雪儿手里拿着个精致的本子,说:〃陆叔叔,这是妈妈的日记,我想交给你。由你保管着,最合适了。〃
这是个棕红色羊皮封面的日记本,散发着淡淡馨香。
某月某日
太像他了。翻开他的小说,扉页上的照片让我吃惊。他简直就是郑秋轮。或者说郑秋轮如果长到三十八九岁,就该是这个模样。
看完他的小说,我几乎有些害怕。这是位很有血性的作家。郑秋轮当年,不也是如此?他却早早地去了。
……
某月某日
我终于约见了他。我知道自己很冒昧,但我控制不了想见他的欲望。
他长得真像秋轮,比照片上更像。只是肤色白些,比秋轮稍矮。
同他聊天,我常产生幻觉,似乎我的秋轮复活了。真想扑进他的怀里去。
他很健谈,这一点也像秋轮。他说起自己写小说后的遭遇,我听着胸口发冷。他却一笑了之。他是个忘了现实功利的人。又有些唐吉诃德的味道,勇武得令人悲凉。
……
某月某日
……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让我心神不安。我不敢猜测他的心思。
他知道我的心思吗?
我怀疑自己悄悄爱上他了。他也许就是个令人又敬又爱的男人。
我今天喝得酩酊大醉。心太烦了。不知怎么,他来了。等我醒来,他伏在我床头睡着了。我见自己穿着睡衣,立即心跳如鼓。是他替我洗了澡,是他擦遍了我全身。
我会成为他的女人吗?
某月某日
今天他显得很怪异,说话莫名其妙。他说也许不会回来,如果回来了就来找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反复思量,迷惑不解。
过几天,就是秋轮的生日了。我想去趟北湖,坐在湖边,说说自己心里的话。我要告诉秋轮,我爱上一个人了,请他原谅我。
我会关了茶屋,同他走遍天涯。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搭几间木屋住下来。他写作,我来照顾他的生活。不再有尘世的喧器,但闻松泉鸟语。
读着维娜的日记,陆陀胸口生生的痛,几乎要背过气去。他若早些向她表白,她或许安然无恙吧?他若不去烟台,天天守在她身边,或是陪着她去北湖,她也会平平安安吧?陆陀又恨又悔,直想把头往墙上撞。
雪儿说:〃妈妈车上,空酒瓶还在,人却不见了。〃
〃雪儿,妈妈同你说过亡魂鸟吗?〃陆陀问。
〃亡魂鸟?〃雪儿摇摇头,〃从没听妈妈说过。〃
陆陀低头默然。这也许是天意,维娜命该同郑秋轮到一起去的。那浩浩渺渺的北湖,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