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说:〃蔡婆婆真像神仙,精得很。〃
郑秋轮说:〃眼瞎的人,耳朵和鼻子都格外灵。〃
路坑坑洼洼的,单车更加响得厉害。维娜一手搂着郑秋轮的腰,一手扶着提桶。只一会儿,手就酸痛了。便不停地下车换手。
郑秋轮大声喊道:〃你说教我英语,就开始吧。〃
〃怎么个教法?〃维娜问。
郑秋轮笑道:〃随便说吧。请维老师放心,我的英语不是太差,只是口语不行。〃
两人就用英语会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快活死了。郑秋轮发音不太准,维娜老笑话他。郑秋轮说:〃你笑什么?我可是虚心求教啊。〃
赶到梦泽农场,维娜早汗透了衣服。维娜在外面等着,郑秋轮独自进农场去叫人。没几分钟,李龙他们就来了。共四五个人,各自都拿着碗筷。还提了瓶酒来。
朋友们席地而坐,喝酒,吃鱼,大声说笑。他们都夸维娜鱼煮得好,太好吃了。维娜就笑,也不多说。鱼早凉了,好在不是冬天。郑秋轮不再吃了,就着李龙的碗喝了几口酒。大家狼吞虎咽,半提桶鱼,吃了个精光。
〃秋轮,听说最近破获了个反革命组织,叫梅花党。你听说了吗?〃李龙问。
郑秋轮摇头道:〃没听说。〃
李龙说:〃我们这里传得很怕人,说是梅花党已经发展到几万人了,每个党员的脚掌上都烙了梅花印。听说别的农场上面来了人,将知青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检查脚掌。〃
郑秋轮说:〃这就传得有些玄了。〃
知青们很喜欢悄悄传播这些消息,享受着惊险刺激的快感。生活太沉闷了吧。有的人就因为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倒了霉,轻的挨批斗,重的坐了牢。当然也有人一边享受着谣言的刺激,一边又去打了小报告,就交了好运,甚至发达了。
郑秋轮说:〃李龙,我们不要传这些。真真假假,说不清。这是个将告密视为高贵品质的年代,只不过将告密作了修辞上的处理,叫做检举揭发。我们朋友间随便说说,不小心说出去了,让人一检举,就麻烦了。〃
李龙不好意思了,说:〃秋轮,我听你的。〃
郑秋轮说:〃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有时候真说不清。我们还是扎扎实实研究些问题吧。〃
今晚同往常一样,也是郑秋轮和李龙两人对谈,其他朋友只是插插话。维娜支着听下巴听,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秋风掠过北湖平原,吹折了干枯的艾蒿杆子,剥剥的响。湖水的清冷随风而来,带着丝丝寒意。
第五章维娜与陆陀
维娜独自坐在紫蓝包厢里,随意翻阅着报纸。她约了陆陀,正在等他。今天的《荆都晚报》上正好有陆陀的一篇小文章,叫《看不懂的新闻》。维娜仔细看完,心想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发表。也许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曾经看过一条电视新闻,总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幸逝世,叙国万民悲痛。国会议员们在会场里顿足擂胸,涕泪泗流。奇怪的是,这条新闻是在通常播放国内重要新闻的时段播出的,那叙利亚人民悲痛欲绝的场面持续了令人费解的时间长度。这种场面,中国人见了肯定似曾相识。
我不了解叙利亚,也不知阿萨德有如何伟大,这篇小文也绝无干涉别国内政的意思。只是凭着老百姓的一点平常见识,随便说说,当不得真。阿萨德是74年坐上叙利亚总统宝座的,主政长达27年。依我陋识,但凡国家元首叫总统的,大概是民主政体。而一个国家的民主机制,可以将一位总统一选上去就是27年,直到驾崩才任期届满,就耐人寻味了。中外历史上,能够安坐金銮殿27年的皇帝都并不太多,他们得熬好多年的阳寿才轮到继位。也许阿萨德有着齐天恩威,国会马上化悲痛为力量,及时修改了宪法,将总统任职年龄降到了34岁,为的是让阿萨德的儿子巴沙尔继任总统。民主机制居然又可以维护世袭,更是咄咄怪事了。依我臆测,叙利亚的民众肯定会衷心拥护巴沙尔的。据说反对者只有阿萨德的一位弟弟,因为这位准皇叔想像中国的朱棣一样,做叙利亚的明成祖。我敢如此妄揣,同样也是凭着中国老百姓的见识或者经验。中国百姓是很能认同正统的。何谓正统?一个皇帝,凭着他的百万雄师杀掉几百万个头颅而坐稳江山,尔后又洗掉万民的脑子之后,这个皇帝及其后裔,就是正统了。
外国的事,我想说说也都无妨吧。可有关阿萨德的新闻,在我们的媒体看来居然如此重要,我就不懂了。在中国人的常识中,新闻可不是随便出笼的,关乎导向大事。
我想叙利亚的总统任期,每届不会是27年吧,只怕也是三五年选举一次。我就真佩服叙利亚那些专业的选举操作人士了,他们大概比我们那种操纵股市的大庄家高明多了,能保证盘盘稳操胜券,红利多多。
选举的学问太深奥了,世界还有很多民主进程尚不太快的国家,他们真该组团去叙利亚取取经才是正理。过去常听到一种对西方国家的批评,说他们披着民主的外衣云云,我总是弄不明白。惯看世界政治风云之后,才知道民主果然是可以当衣服穿的。
维娜读着陆陀的文章,越发怀念郑秋轮了。郑秋轮就是这么个人,满脑子天下大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郑秋轮才十九岁哪,本来还是个孩子。可是他却是真正的心忧天下,也并不显得幼稚,更没有一丝故作姿态的样子。想想现在十九岁的男孩子在干什么?还在为了要一双名牌波鞋同妈妈耍脾气哩!
听得敲门,知道是陆陀来了。维娜应道:〃请进。〃陆陀就让服务小姐引了进来。
〃正在看你的文章哩。〃维娜说。
陆陀笑道:〃一点儿感想。〃
维娜说:〃你的这些感想,别人可不敢想啊。我说老陆,你还是藏点锋吧。当年郑秋轮也是你这个性子,我很欣赏他。我甚至想像他要是哪天不幸了,我会亲手掩埋他的遗体。唉!真是傻!要是现在,他仍在我身旁,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护着他,绝不会让他失去半根毫毛。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要让他好好活着。生命太宝贵了。〃
〃维娜,我很敬重你说的这位郑秋轮。他大概就是现在说的思想史上走失的那一代吧。他们凭着自己的率真,热爱着祖国,却往往横遭不幸。〃陆陀感叹道。
维娜忍不住哭了起来,说:〃是的,秋轮完全是颗赤子之心啊。我生怕有人将他检举了。我明明知道,他满腔救苦救难的情怀,可他的思想都是离经叛道的。他怀疑一切,挑战一切。可是他似乎并不知道活生生的对手在哪里,常常仰首怅望浩渺的夜空。我们漫步在秋夜的荒原,他多次吟哦鲁迅先生的两句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维娜,你说得我鼻腔都发酸了。那个年代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却让人们忘记了。我们应该咒诅那个年代,却不能遗忘。〃陆陀说。
维娜说:〃我是不会忘记的,太铭心刻骨了。我记得读了《悲惨世界》,脑子里的环境印象总是黄昏、黑夜、下水道,感觉冉·阿让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活动。我现在回忆那段知青生活,印象中便总是黑夜、荒原、寒风、孤星。我们就那么顶着寥落寒星,在北风猎猎的荒原上,彻夜奔走。芦苇已经收割完了,我们脚下便是广袤无边的荒原。我们都穿得单薄,空荡荡的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
陆陀长叹一声,说:〃维娜,你走得开吗?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老关在这里,太闷了。〃
〃去哪里?〃维娜问。
陆陀说:〃随你吧。〃
维娜想了想,说:〃不如去河边走走吧。那里风凉,吹着舒服。〃
维娜将车直接开到河滩上,那是一辆蓝色宝马轿车。两人紧沿着河滩走,踩着松软的沙土。风生袖底,月在江心。对岸黑魆魆的荆山,衬在暗青色的天光里,梦幻而神秘。见着一块大石头,正好两人可坐。陆陀说:〃坐坐吧。〃他让维娜先坐好了,自己才坐了下来。风过浪激,如珮如环。
维娜望着江面出神。夜行船鸣着汽笛,缓缓而过,激起浪头,哗然有声。维娜继续说着她同郑秋轮的故事。她今天心情格外沉重,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陆陀说:〃维娜,你心里不舒服,就不说了吧。〃
维娜说:〃百姓的生命从来没有那么轻贱过,脆弱过,让人轻轻一捏,就没了。〃
陆陀叹道:〃早就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吗?〃
维娜说:〃老陆,你又说这种话了。我说,你还是收敛些吧。真的,我不想你也做郑秋轮。〃
陆陀便有些感动,却不知说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每夜的梦,不禁问道:〃维娜,你爱做梦吗?〃
〃谁不做梦呢?〃维娜觉得他问得有些奇怪。
陆陀知道自己问了傻话,便笑笑,搪塞过去了。他不能告诉维娜,他夜夜梦见她。她会觉得他幼稚,玩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可是,她真的夜夜都在他梦里啊。最近弟弟和妹妹常去看他,很关心他的样子。有次他回到家里,妹妹正同表姐在里屋悄悄说话。听见他回来了,妹妹忙从里屋钻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陆陀快四十岁了,弟弟和妹妹都在等着他发疯的消息吧。他自己也疑神疑鬼,以为夜夜怪梦,必有缘由。
维娜不说走,陆陀是不会说走的。他愿意这么陪着她坐着。多好的女人!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吱声,也许她这会儿需要这份宁静。
静坐了好久,维娜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去,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不料车子一掉头,轮子陷住了。沙滩太松软了,车轮进退几下,越陷越深,怎么也动不了。维娜下车一看,很是懊恼:〃怎么办呢?这么晚了,去叫谁?〃
陆陀猜维娜顾忌的并不是没人可叫,而是叫了人来太尴尬了。他便说:〃你回去休息,我留下来替你守车。明天清早你再叫人来想办法。〃
维娜一笑,说:〃你倒是很英雄气慨。我能让你一个留在这里吗?不如这样,我俩就在车上呆一个晚上算了。不知你不回去行吗?〃
两人就呆在车上,把坐椅放平了,躺着。过会儿,维娜突然想起,说:〃车上正好放着一床被子,原是放在银杏居休息用的,这会儿天暖了,觉得厚了,要带回家去的。〃
被子一盖上,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就跟睡在床上似的。陆陀本来就是爱失眠的人,今晚肯定通宵合不了眼了。果然一个晚上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维娜像是睡得很沉,翻了一下身,手滑了过来,搭在他胸口上。他平时失眠,就总是翻来覆去的。可他怕吵醒了维娜,动都不敢动。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陆陀喜欢听雨,最爱的是大白天听雨高卧。睡在车里,听夜雨潇潇,却是平生头一次经历。怕闷了气,车窗微微开着一线,雨声便格外暴烈。维娜的手就那么搭在他胸口上。
突然吹进一阵冷风,维娜的头就往陆陀这边挤了过来。陆陀以为她醒了,就势变换了睡姿,脸朝着她侧躺着。维娜却一动不动,呼吸柔和地吹在他的脸上。陆陀望着这张漂亮而白净的脸,有股凉凉的东西顺着背脊往上冲。不知怎么就想流泪。
第六章维娜与郭浩然
年底,维娜和郑秋轮恋爱已有四个多月了。他们的恋爱似乎并没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他们却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