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吕惠卿却并不属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属于几乎什么都知道的人!
辽国的使者来贺正旦之后,负责边境谈判的萧禧态度突然更加强硬,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最后的决定,吕大忠从代州找来一堆有关黄嵬山的地契文书之后,他虽然放弃了对黄嵬山的要求,但是坚持以分水岭为界划线的态度,却更加强硬了。
吕惠卿并不介意是战是和,他从来不认为那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受千年之后的教育长大的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对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主张让步的大臣们,还是坚持强硬的大臣们,他们的脑子里面,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见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过吕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与清誉,必将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们!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又不易觉察的皱了起来。石越在明天就将到达汴京,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实在不可小觑。皇帝前几天突然向宰臣们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况,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么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弹着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荡,一个音便高了几分,精于音律的吕惠卿不由皱起眉毛,望了那个歌姬一眼。歌姬慌得连忙伏下,低声请罪道:“相公恕罪!”
吕惠卿转过头去,却见弟弟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之色。“进来吧,又有什么事?”一面挥挥手,示意歌姬退下。
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待到歌姬走远,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么大喜之事?”
“你看看这个——”吕升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吕惠卿,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东西?”吕惠卿一面问一面接了过来,瞥眼望去,几本小册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一夜之间,汴京的大街小巷,布满了这种揭贴,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是花了一百贯钱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的,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伪造的……”吕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错。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叹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他是谁做的,这揭贴说石越是石敬塘的后人,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的是天赠大礼!”吕升卿自觉有功,不禁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说道。
吕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这份揭贴最狠最毒的是这一段——居然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去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被辽人拒绝,才来我大宋;又说石越的志向,不仅仅是光复祖宗的帝业,而且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大国家,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断然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吕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不住的赞叹,“石越的这个对手,很了不起。石越为了大宋可谓尽心尽力,如果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会信?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揭贴却看到了这一点,反而说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么明天我便把这些东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送石越一程,想来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猛然转身,盯着吕升卿看了一眼,见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中,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
吕升卿不料吕惠卿竟然会反对,不禁愕然,问道:“这又是为何?”
吕惠卿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写揭贴之人,竟是把我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那么人家必然认为是我在用计害石越,他是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站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了,除了他,谁有这种能耐,谁有这种毒辣?我与石越相争,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雱。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然还有这种能耐!真的是毒辣呀,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吕惠卿扔下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不免让天下怀疑是我所为,以石越的本事,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吕惠卿,也就从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觉得确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应当如何处置此事?难道说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突然笑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是啊?”吕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坰,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吕升卿听吕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吕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说道:“我这次不仅不出面攻击石越,而且还会不痛不痒的保石越一本。”
※ ※ ※
果然不出吕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后人,密谋兴复大汉的谣言,随着揭贴的出现,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前几天刚刚取代陈绎,再次权知开封府的韩维立即下令追缴揭贴,捉拿贴揭贴之人,但是却无法阻止谣言的流传,而贴揭贴的人,也似乎人间蒸发一般,一无所获。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仅仅惊动了九重之内,导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严查张贴揭贴之人;也让不少人惶惑不安。
※ ※ ※
唐康与秦观走进桑充国在白水潭学院的住宅之时,桑充国的客厅里,正好围坐着五个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袭青袍,脸上已颇见成熟的桑充国;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长,《汴京新闻》高层,著名的学者程颢,程颢比起以前,似乎越发显得清瘦了;其次是刚刚结束丁忧,回到《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任职的欧阳发;坐在二人对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蒋周。五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讨论什么喜事。
唐康与秦观给五人见礼完毕,也不入座,立即抬起头来,望着桑充国,说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道桑充国等人还没有去报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括第一个打破沉默,“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
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着自己,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给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自己岂能逃脱?不料便是这等事情,唐康这个十几岁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里知道,唐康却另有想法:谁知道你会不会抛弃义兄来换得自己的平安?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这对表兄弟相视无言,连沈括与秦观都觉察出不对,也不由紧紧盯着桑充国,他们二人,已经不可改变的是石越系的人,这时节说得严重一点,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关心?似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见这种气氛,立时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欧阳发轻咳一声,笑道:“这定是奸人陷害子明,我们《汴京新闻》明日一定要为子明辩污,长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报社的事情,程先生与我主持便可。”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派个人去就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见桑充国答应,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自古以来,礼法上没有弟弟替哥哥迎亲的道理。小弟还要去给义兄报个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就此告辞了。”
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送到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后,轻轻说道:“但凡坚持理想的人,总会被人误会的。”
“我明白。”桑充国无限感慨的叹道,“待会就回报社,研究一下揭贴,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子明呀!”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 ※ ※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使节金……”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当石越此时,高丽国王名为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便直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
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来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受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着两岸风光,感叹道。
石越微微颔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再对比此时,不由平兴感慨,问道:“久闻贵国号‘君子国’,风物类中华,不知历史如何?还请贵使赐教。在下读《唐书》,当时或称新罗……”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后因疲于西事,无暇东顾,于耶元六七六年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