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丹冷笑几声,望着张思平,叹了口气,说道:“你都已经知罪了,怎么又冤枉起来?”
“我,下官的确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说殿下冤枉你?!”萧佑丹厉声喝道,“来人啊,给他打上二十军棍,看他还冤不冤枉!”
到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萧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谁敢说话?归化县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身子伏低到土里,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只在心里暗暗猜测张思平不知道怎么便得罪了太子,生生竟惹来这场祸事。张思平也已吓得魂飞魄散,口不择言的乞求道:“殿下、大人,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饶了小人一回吧。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
萧佑丹脸上讥笑之意更浓,他策马走到张思平身边,俯下身去,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的说道:“殿下这次来,就是想要你的狗命,岂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谁?你若有种,就纠集县中官兵,与我们打上一仗,反正你们人多,我们人少,杀人灭口,也是个办法。若是没种,不如便等死罢!”
“我、我……”张思平听到这话,尿都吓出来了,一屁股瘫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从来没有得罪过殿下呀。”
萧佑丹跳下马来,一只手抓起张思平,轻声笑道:“怎么会没有得罪过?殿下要宽赋养民,偏偏你归化县年年税收为中京道第一,殿下没有办法因为你收税收得多治你的罪,难道就找不到别的办法吗?你死于军棍之后,我还不信从你官衙中找不出你贪污受贿的证据来。”
张思平万万料想不到,竟然是因为自己收税收得最多而招来杀身之祸,一时之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远处耶律浚早已等得厌烦,和司马梦求说起闲话来,显见全然没有将张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
萧佑丹将他一把丢到地上,俯身又道:“太子殿下最喜欢勇士,你若敢纠集兵丁和我一决高下,说不定殿下还能饶过了你。”
张思平眼睛一亮,随即又立时黯淡下去。他心头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过来,惨笑道:“你也不必骗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个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场,也不全是因为我收税收得多吧?”
萧佑丹倒料不到张思平竟有这份心思,居然短短时刻竟会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倒也微感意外,于是也不否认,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这样好了,你替我写封信,我便求太子殿下放过你。”
“什么信?”听了这话,张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萧佑丹压低了声音,对他耳语道:“写给耶律伊逊的信件。”
张思平呆滞了一会,然后苦笑一声,竟也不问信件的内容,无力的说道:“大人,我虽然怕死,可不是傻子。我若写了这封信,只怕死得更快。而且到头来我家人也难免受连累。罢了罢了,你就给我个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萧佑丹当下不再废话,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拖下去,帮张大人弄清楚他有什么罪。”
* * * *
归化县杖毙张思平之后,耶律浚又从张思平官衙搜出数万贯铜钱以及几千两黄金白银,轻轻松松的便安了一个贪赃的罪名给张思平。紧接着,他又寻出中京道收税最多的十来个官员别的罪过,一一重加贬斥;又将两个收税少的县令提拨做州官——到这个时候,中京道的官员便都是傻子,也已经知道皇太子完全是因为没有办法要求皇帝对中京道减赋,便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将怨气撒在那些税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还长着脑子的,碰上这样不惜以杀人来威慑人心减税的皇太子,于催税收税上,都不免要收敛很多。
但在司马梦求看来,耶律浚这样做,未免过于激烈,完全是有勇无谋。张思平苛剥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中的“族叔”,毕竟是正受辽主宠信的耶律孝杰。二人虽然血脉疏远,但是打狗伤主人,这已摆明了是向耶律孝杰示威。在与耶律伊逊为敌的同时,再去激化与耶律孝杰的矛盾,习惯石越作风的司马梦求,心里肯定是要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哪怕耶律浚再怎么轻视耶律孝杰,但在行事策略上也是错误的。
也许萧佑丹明白这一点,但是便连司马梦求也已看出来了,耶律浚的行事极端自主自负。这有时候是优点,有时候却会是致命的缺点。
当然,这一切与司马梦求无关。对于他来说,辽国内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张思平的死的确刺痛了耶律孝杰。但是耶律孝杰状元及第,以一汉人之身而居辽国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宠信,却也绝非只会拍马屁、揣摩主人心意这点本事。他一眼就看透了耶律浚的“用心”,不仅没有为自己这个远房侄子的死而向耶律洪基诉冤,反倒一面向耶律洪基自请罪责,一面又亲自向耶律浚写信,表达自己疏于管教、诚惶诚恐的心情。
刚刚吩咐家人将信送往中京,耶律孝杰便听到管家来报:“魏王王子耶律绥也求见。”
耶律孝杰眉头一跳,连忙吩咐道:“快快有请。”
不多时,管家便将一华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见到耶律孝杰,连忙拜倒在地,口中称道:“小侄拜见丞相。”
耶律孝杰上前一步,亲自将耶律绥也扶起,笑道:“王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耶律绥也站起身,脸色沉重,注视耶律孝杰,说道:“丞相,大祸临头,犹不自知吗?”
耶律孝杰摇头笑道:“又能有何祸事?王子莫要危言耸听。”
耶律绥也环顾左右,见有仆人在侧,便默然不语。耶律孝杰哈哈一笑,朝左右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数以十计的仆人连忙离开客厅,只留下耶律孝杰与耶律绥也二人。耶律孝杰这才微微笑道:“王子请说。”
耶律绥也望着耶律孝杰,问道:“丞相是真不知道祸事?还是假不知道?”
“还盼明示。”耶律孝杰目光闪动。
“老狐狸!”耶律绥也在心里骂了一声,叹道:“太子柄国,倒行逆施。日前无故杖杀张世兄,污以他罪,让忠臣元老为之寒心。只怕不待他登基,丞相与家父,都不会有好下场。”
耶律孝杰不以为然的一笑,道:“魏王岂无妙策?在下不信魏王是束手待擒之辈。”
耶律绥也不由一怔,但揣其语气,随即大喜,也笑道:“纵有妙策,若无丞相周全,也无济于事。”
耶律孝杰本来不过是随口一句,投石问路,没料想耶律伊逊竟然真的已有应对之策,倒不由从心底里吃了一惊。他一向的名言,是“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一贯贪污受贿、厚颜无耻。耶律浚柄政之后,大大阻了他的财路,早已让他恨之入骨。更何况还杖杀他侄儿——张思平血脉上自然不亲,可是每年的孝敬,却从来没有少过。此时耶律伊逊主动要求联手,他岂有拒绝之理?只是他生性谨慎,若非万全之策,也断然不会轻易下水。当下便问道:“不知有何妙计?”
耶律绥也显然也早已摸透耶律孝杰的性情了,见他相问,便也不隐瞒,压低声音笑道:“自古以来,欲谋废太子,必先废其母。而且宫闱床第之事,向来最易构事,当今皇上又善妒,咱们不如从此下手。”
耶律孝杰却不置可否,沉吟道:“却不知要如何下手?当今皇后家是辽国大族,太子生母,一贯是甚受宠爱。”
耶律绥也微微一笑,说道:“丞相有所不知——当年耶律重元谋反,有奴婢名单登,精擅筝与琵琶,号为国手,后重元事败被没为宫婢。皇后萧观音也素来精通音乐,宫中有伶人赵惟一最为得宠,单登每与赵惟一争胜,总是因皇后偏袒而不能胜,早有不满之心。其后皇上召单登弹筝,又为皇后所阻,不得入内宫。单登因此深怨皇后,偏偏世事极巧,单登的妹夫教坊朱顶鹤,颇得我父王喜爱。因此我父王定下计来,让单登与朱顶鹤揭发皇后与赵惟一的私情,皇上必然大怒……”
“此事若无证据?皇上如何肯信?”耶律孝杰皱眉道。
耶律绥也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笑道:“丞相请看——”
耶律孝杰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一首《怀古诗》:“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当下微微一笑,道:“仅凭这片纸,只怕动不了圣听。除非是皇后手书……”
“正想骗得皇后手书。”耶律绥也笑道。
“这首诗里藏了赵惟一的名字,皇后也是聪明人,岂能不知?若用此计,只怕必然坏事!”耶律孝杰沉吟半晌,忽然走到书案边,铺纸沾墨,提笔书道:“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写完之后,又看了看,颇觉满意,又继续写道:“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他是状元之材,写这些艳词自不在话下,当下笔不加点,连写十首,总名之曰“十香词”。
耶律绥也从耶律孝杰手中接过词稿,细细读去,读到“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哪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之句,不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丞相果真是才高八斗,顷刻书成,只怕曹子建也有所不及。”
耶律孝杰笑道:“皇后最喜欢这些诗词曲赋,只须让宫人哄得她手书《十香词》,再呈给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再背一下《怀古诗》——若说皇上会不穷治其事,那便是神仙也不肯相信。”
“正是,正是。”耶律绥也喜笑颜开,道:“只要皇上穷治……,如是我父王上奏此事,必由丞相治狱。到时候……”
耶律孝杰冷笑一声,慢声道:“只要赵惟一落到我手中,我让他写什么供词,还怕他竟会写不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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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耶律浚志得意满的准备对朝政进行进一步的整顿之时。从萧忽古那里传来的信息却让他彻底的懵了。
原来耶律伊逊密奏皇帝,说单登与朱顶鹤举报皇后萧观音与伶官赵惟一有私,奏折之中,将通奸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晚皇后所穿衣裙等细节都有描绘,并且还拿出皇后赐给赵惟一的手书《十香词》为证,更另有一首藏名的《怀古诗》。耶律洪基闻后果然大怒,立即下令耶律伊逊与耶律孝杰穷治此事。二人遂立即逮捕赵惟一,用酷刑使其诬服。为了使此事更加可信,又将教坊高长命也牵连进来,屈打成招。枢密副使萧素与萧惟信前去讲理,耶律孝杰冷然不听。当日即将供词交给耶律洪基。因见耶律洪基尚有犹豫之色,耶律孝杰惟恐有变,立时再审,锻炼证实。于是耶律洪基终于悖然大怒,便即日下令,族诛赵惟一,斩高长命,并赐皇后萧观音自尽。
于是事涉当朝皇后的一案,从案发到案结,前后竟然不过两日!而耶律浚远在中京,促不及防。公主在行宫中乞代母死,也被耶律洪基拒绝。
当日萧观音便赋绝命诗自缢而死。
司马梦求看见耶律浚自接到信的一刻起,脸色便由铁青转为苍白,颤抖由手传至全身,最后整个人都跪到了地上,紧紧咬住嘴唇,鲜血竟从嘴角溢出。
“殿下!”萧佑丹见状大惊,连忙走到耶律浚身边询间,一时之间,却是那里想得到这信所述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耶律浚木然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