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柴扉以外那些刀山剑海,又都隐而不见,虽然地上还有一些残断的刀头,但是,也都为地上的如茵的草地,错综罗列的石头,遮得不见,飞来峰上三担种,依然是美景如画,脱俗超尘。
进得草堂之后,靳一原举手让客,分宾主坐下,行止举动,与明眼人毫无二致,而且立即呼唤两只黑猩猩奉茶待客,这一切都是使祁灵感到神奇而新鲜,心里啧啧称稀奇,当这两只黑猩猩捧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茶,放在祁灵和丛慕白身旁茶几上之后,靳一原呵呵笑道:
“老夫住在这飞来峰三担种之中,人烟绝迹,倒全亏了这两个黑东西,使老夫对饮食二字,毋须操心。”
祁灵闻言大赞,但是,他立即感到不安,向靳一原说道:“方才晚辈鲁莽,失手出招,还望老前辈对这两位猩猩朋友,代为解释,晚辈在此深致歉意。”
靳一原笑呵呵地说道:“不妨事的!这两个东西方才也是领了我的意思,前去引逗于你,否则它们也不敢如此无礼,说它功力虽无甚了得之处,仗着皮厚骨硬,挨打的功夫,还有几成。”
祁灵闻言,当时不由得脸上红了一阵,那两只黑猩猩,倒是若无其事的龇着大门牙站在靳一原的身侧两边,对祁灵笑嘻嘻的没有一点恶意。
靳一原伸手抚摸着身旁的两只黑猩猩,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只东西,灵性极高,而且最重义气,最明是非,使老夫常常觉得,如今武林之中有许多人,尚不如这等喉梗横骨的禽兽。”
靳一原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废然长叹,感慨万千之情,溢于言表。
祁灵和丛慕白都不知道千面狐狸这种感慨之言,是为何而发,两个人都答不上话,静静地坐在一旁,默然倾听。
靳一原慨然长叹之余,他仿佛立即察觉到祁灵和丛慕白两人,那种默然无语,有些无法答话的尴尬情形,当然便又溶解满脸惆怅,云开雨霁,朗声笑道:“祁灵!你休要见怪,老夫秉性如此,想到说到,倒是忘了你们千里迢迢,专程来此,是应该先谈谈你们的事。”
自从丛慕白说明靳一原是有心相试的真情,对于这位昔日恶名远播,武功高绝出奇的千面狐狸,陡然骤增无比的敬意,他面对着这位双目已瞽,而行动灵敏依然的靳一原不止是敬仰他的功力精绝,而且更惊奇他一转之间,变得如此仁慈,祥和,令人如沐春风,顿生无边温暖。
当时祁灵立即起身,说道:“晚辈此来,能获老前辈俯允,已是感恩匪浅,岂敢急于此一时。”
靳一原微笑点头,说道:“祁灵!你坐下,老夫方才已经说过,繁文褥礼的客套,老夫和令师有志一同,生平厌恶,飞来峰上三担种,既然迎你为宾客,俗礼一律免除。”
祁灵依言坐下,也就拱手说道:“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千面狐狸靳一原依然是微笑点头,忽然向祁灵说道:“其实,你们的来意,已经由丛娃儿告诉了老夫一个梗概了。”
祁灵闻言一惊,不禁向丛慕白看去,丛慕白笑道:“灵弟弟!你不要奇怪,让我说明这一段经过,我们和从落心岩下来,你又从峭壁桩道逐级下降之后,我突然里被靳老前辈,带到此间。”
千里狐狸也接着笑道:“飞来峰上三担种,老夫在此隐居数十年,苦力经营,秘道何止数十?而慕白这娃儿她所知道的,只不过是这一条而已,所以,当你攀上飞来峰之时,老夫便早巳知晓,当发觉来人之中,有慕白这娃儿时,老夫已经约略地知道了你们的来意。”
祁灵一听靳一原如此说来,禁不住脱口惊呼,感到无边诧异,若说飞来峰上,秘道数十,三担种左右,机关万千,祁灵等一经到此,立即为千面狐狸发现,尚有可说,若说是靳一原一见到丛慕白,便约略地明了祁灵等的来意,未免太过玄奇。
靳一原双目已瞽,能在远隔距离,分辨出丛慕白,已经是近乎神谈;如果说发现丛慕白的行踪,便立即了解来意,这岂不是迹近荒诞不稽么?
但是,祁灵此时对于千面狐狸靳一原,可以说是敬服不已,钦敬有加,所以尽管他听到千面狐狸的话,心里感到惊奇,却没有怀疑他的话的真实。
丛慕白惟恐祁灵有生疑之意,便在一旁接着说道:“我随靳老前辈到达这里以后,他老人家便问我是不是为了万巧剑客鲁半班,发生难题,而想到天柱山前来找他。”
祁灵一听,果然不错,千面狐狸靳一原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要不然,他为何会知道万巧剑客鲁半班其人其事?
“未卜先知”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荒诞之谈,所以,祁灵纵然聪明过人,此时此地,他愕然不知所以,几乎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丛慕白接着说道:“后来靳老前辈便命我不要讲话,他说要试验一下你的为人,究竟如何?”
千面狐狸闻言极其凄凉地一笑,沉重地说道:“按理说,老夫应该信得过慕白这娃娃的眼光,尤其应该相信丐道人的眼光,对于你祁灵,可以放心信赖,但是,对于这‘识人’二字,老夫不仅是不能相信别人,就连老夫自己也断然不肯尽信,只有拿事情来试验,是真金就不怕火炼,你祁灵是否很好,老夫只有求之于当场试验。”
说到这里,千面狐狸竟然毫无来由地流下眼泪来。
千面狐狸靳一原真是人如其名,虽然双目已瞽,但是脸上的表情,真是瞬息千变。
当他说到为什么要试验祁灵时,竟无限凄凉地流下眼泪来,这眼泪流得毫没有来由,人不伤心不流泪,千面狐狸靳一原此时此地,有何事值得如此伤心?令人匪臆所思。
祁灵愕然地望着丛慕白,可是,丛姑娘也是星眼圆睁瞠然莫解。
半晌,千面狐狸靳一原举袖擦去眼泪,复又破涕微笑,向祁灵说道:“老夫一时感触,心情激动,举止乖张,祁灵你们不要见笑。”
祁灵立即应声:“晚辈不敢!”
千面狐狸又接着说道:“祁灵!老夫相信你和慕白这娃娃,目前所感到奇怪的,恐怕不是老夫为何要试验于你,而是老夫如何会知道万巧剑客鲁半班的生平,为何会知道你们是为他而来?你们说是么?”
千面狐狸这几句话,说得深入祁灵和丛慕白他们二人的肺腑。
此时此地的祁灵和丛慕白,固然他们是奇怪,千面狐狸为何要如此三番两次试验于祁灵,但是,最使他们奇怪,而且急须要知道的,还是“靳一原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是为鲁半班而来?”
祁灵当时也就是立即说道:“老前辈料事如见,晚辈等正是奇怪,老前辈何以会知道晚辈是为万巧剑客鲁半班而来?”
丛慕白望了祁灵一眼,也立即接着说道:“我们正在猜测老前辈是不是会未卜先知的神通!”
千面狐狸笑了一笑,说道:“慕白娃儿!你相信当今之世,真有这种未卜先知的人么?”
祁灵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奇怪。”
千面狐狸靳一原点点头,良久没有说话,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身旁两个黑猩猩出去,然后,才沉重地说:“有一段武林往事,这一段往事是很少人知晓的,但是,这一段往事却含有沉痛血的教训,你们愿听它么?”
千面狐狸突然说出这几句话,听起来,似乎与方才所讲的事,是风马无关,然而,祁灵和丛慕白是何等聪明?他们一听千面狐狸突然一说,不消说,靳一原这几句话,断非毫无来由。
祁灵几乎和丛慕白异口同声地说道:“老前辈肯将武林珍闻,告诉我们,晚辈等之荣幸,我们自当洗耳恭听。”
靳一原凄凉地一笑,两只紧闭的眼睛,直到此时才睁开了一下,就在这一睁之间,祁灵看清楚了这位千面狐狸的一双眼睛,宛如两只血球一样,上面布满了红丝,一层层又一层层,看不到里面的瞳仁和眼珠,令人看在眼里,有好生害怕的感觉。
祁灵一眼瞥见千面狐狸这两只眼睛之后,忽然心里灵机一动,抢着问道:“靳老前辈!
能容晚辈冒昧不礼一问否?”
靳一原点头说道:“祁灵!你有何疑问?还是关于鲁半班的事情么?”
祁灵摇头说道:“方才老前辈言到要告诉晚辈一段武林往事,晚辈斗胆请问,这件事,是否与靳老前辈有关?”
靳一原闻言神情一震,立即叹道:“好一个聪明的娃娃!你这一问,问得适当其时,这一段往事不但是与老夫有关,而且也就是老夫亲身经历之事。”
千面狐狸在武林中,数十年以前,是传奇人物;在数十年以后的今天,在老一辈的武林人物之中,依然是谜样人物,今天他要将自己的一段往事,亲口告诉祁灵和丛慕白,这是千载难得一闻的机会,何况,祁灵和丛慕白在心里都不由而然地相信,靳一原这一段往事,之所以要说出来,说不定是与他们此行有关,否则,靳一原他又何致于重提这一段往事,给两个不相干的武林后辈听呢?
祁灵和丛慕白几乎在此时此地,屏息凝神,洗耳恭聆。
千面狐狸本是脸色沉重,面容阴霾,此时忽然笑了一下,向他们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娃娃,对于老夫过去是何等人物,可略有所闻么?”
祁灵和丛慕白两人对看了一眼,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靳一原便笑道:“迟不回答,显是知道底细,而不敢回答,是么?”
祁灵这才立即说道:“晚辈曾经听闻武林前辈偶尔谈及,靳老前辈在数十年前,以一身精绝武功,和盖世无双的医道,以及前无古人的精工技巧,这三种绝艺,威震武林黑白两道垂数十年之久。”
靳一原似乎很认真地听着祁灵在如此说明,但是,等到祁灵说完之后,他又立即笑声大震,朗声说道:“祁灵!你一切都很好,只是这说话留半截,显得有些不老实,你还遗漏了两点,武林之中,不流人正,就落于邪,只有老夫邪正难分,为人杰敖猖狂,目中无人,刚愎自用,孤僻乖戾,仗着一身毒器,千面易容,还有一身不算差的武功,在武林之中,为所欲为,所以,正道上的人士固然敬鬼神而远之,黑道上的朋友,亦是见而头痛,总而言之,提到千面狐狸,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人物,这一段,祁灵你为什么不讲呢?”
祁灵毫没有思考地立即说道:“所谓邪正,只是在乎一念之间,一念向善,即是正;一念生恶,则是邪。老前辈在这一念之间的区别,晚辈所说的并没有差误啊!”
靳一原闻言点头说道:“好聪明的孩子!你这几句话,说得老夫极为受用的,老夫虽然在武林之中,也曾有过善行,但是,千件善行抵偿不了一件恶迹,因此,武林之中敬千面狐狸者,虽有人在,而厌恶或畏惧千面狐狸者,则是为数之钜,不可同日而语。”
祁灵恳声说道:“靳老前辈定能想到,吾辈为人,但求无愧于心,何妨毋求旁人谅解?
老前辈所行所为,日久在武林之中,自有公论。” 靳一原点头,说道:“祁灵!你说得对,老夫平素为人,但问无愧于心而已,所以对于外界的毁誉,并不横梗于心,但是,佛家讲究霎时顿悟,儒家讲求勇于觉醒,突然我觉醒了,我觉得千善是应该如此,一恶则不容于人,善与恶,重要的分野,即在乎此。”
祁灵栗然一震,他断然没有想到,千面狐狸竟然对善恶问题,有如此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