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我漫不经心地答着。
……我拎着印有‘STOCK’超市图案的塑料袋走过公用厨房,稚世端坐在桌前。她身穿淡蓝色的紧身毛衣,原色牛仔裤,脚上是红色丝绒面有刺绣的拖鞋,右手轻托在下颌上,正含笑看着美穗做菜……
“他把他现在的女朋友也带回来了,是个日本人。”
“呃……”
……我走进厨房,稚世先是有点诧异地望我一眼,马上和我含笑点头。她眼睛大大的,精心修饰过的睫毛显得非常诱人,眼影和颧骨上都施了淡彩,银光闪闪……
“你在听吗?”
“啊,是日本女孩吗?漂亮吗?”
“我自己没见到她,是别的朋友告诉我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我含笑和美穗打招呼。和美穗,一个高大的日本女孩,是刚刚在超市碰到,彼此不知为什么均用了韩语的‘你好’打招呼。美穗说了自己的名字,又一指坐在旁边的稚世说:“她也是日本人。”
我扭头看着她,用法文说:“我叫明,中国人。”
她笑着说:“我叫稚世,日本人……”
“他后来又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
“你去了吗?”
“去了。他说他还喜欢我,才决定分手,因为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法国,太远了,不现实……”
“你和他又干了吗?”
“少来了,又没正经”她打我一下。
……和稚世约会完,一同回到这幢青年公寓,在门房拿各自房间的钥匙时,门房老太太很慈爱地看着我们,颇有为我们高兴的意思。两人一同进了电梯,电梯门倏地一声关上,我按了8层和10层,然后在狭小的电梯空间就发生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俯下头去尝试吻她,又有点胆怯,稚世伸过双手按在我的后颈,我后颈的长发和她温暖有力的双手紧密贴在一起,她闭上眼,我吻得小心翼翼,却自始至终半睁着眼,我察觉到她的睫毛微微抖动,闭合的眼睛象一弯新月一般,好闻的化妆品的味道,头上洗发香波的味道,约会中女孩嘴里甜甜的味道……
“我大哭起来,跟他又打又闹,他坐在车里,一声不吭……”
“噢。”我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答着。
……电梯嘎地停在八楼,我和稚世两人轻轻分开,电梯门唰地自动打开,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电灯开关的指示灯在黑暗中象一只只眼睛不知疲倦地睁着。我的心快要跳出腔外,在电梯室间发出空旷的撞击声,稚世凝视了我五秒种,看了一眼电梯外,又看着我。我用日文说:“晚安。”稚世也微笑说:“晚安”。
电梯门又唰地关上,留下我一个在狭小的空间茫然若失,空旷的撞击声也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他还会回来找我吗?”
“当然不会”我这么恶狠狠地想着,又想起稚世在电梯口望我的眼神,心脏一下抽紧,我抱紧一紧佳丽,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今后做个好女人吧!”
“我现在哪儿不好啦。”佳丽的右手搭在我腰上,怪舒服的。
床太小,由于睡的不舒服,我在后半夜醒来,睁着眼睛想着心事。佳丽和我都侧着身,面对面,一只胳膊搭着对方,这个姿势保持不了多久,因为压在身下的另一只胳膊会很快麻木。而背对着睡又觉得不大对头。就这么翻来覆去,我终于睡不着了。
我望望睡在旁边的佳丽,暗想: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是绝不会和佳丽睡在一起的。甚至可能不会认识,或像大多彼此只见过一面的留学生一样,再不会碰面。佳丽和我绝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佳丽果断,凶悍,爱虚荣,好使小性,喜欢男人们围在她身边嗅来嗅去。带有小地方女人的奸诈和聪慧,很实际。而我很被动,很反叛,好幻想。在朋友间游刃有鱼,却心不在焉,喜欢追求理想化的二人世界,但又无持久性和宽容度,所以更习惯形单影只。所谓人生就是如此的矛盾,说白了就是你感兴趣和她也对你感兴趣的女生彼彼皆是,相处之下可能发生不同程度的关联。有的会睡觉,有的就绝不属于可以睡的类型,取舍皆在双方一念之间,仅此而已。因为她们绝不会为我带来某种心灵上的震撼,那种久违的缱倦的情思。
窗半开着,我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莹光钟,大约是夜里三点钟多一点。后半夜的月光竟然是如此的皎洁耀眼,偶有居心叵测的带有敌意的夜风轻吹进来。我打个寒战,睁着眼继续定定地想我的心事,来法二年半经历的事,遇到的人,虚度的岁月,之中所谓的得与失在现实面前统统变得微不足道,觉得怎么都无所谓。直到现在我不是一直都确信我对稚世是怀有恋情的吗?和达弥之间也存在完全脱离性欲的百分之百纯洁的恋情吗?如此说来我这个人还不算一无是处。
就这么睁着眼胡思乱想,直到天光泛白才沉沉地睡去。
记忆的延续
还是从头说起吧。
2001年七八月间,我离开生活了一年之久的巴黎,又重新回到普瓦捷,原因种种,归纳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记得决定离开巴黎到外省生活之时,曾对一个朋友说:想重新拥抱我的田园之梦,事实上,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TGV缓缓驶进普瓦捷站,月台如旧。
还是这个车站,一年前的七月底,达弥送我离开普城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记得当时我们抱在一起,而时隔十一个月之久,她头上蓝色的发夹,头上洗发香波的味道,墨绿色的七分裤……那景象清澈且脆弱得如一泓春水一般,伸出手去,就四下荡漾开来,变得支离破碎,过不多久,又重新凝聚在我的脑中。次次如此,整整十一个月的晨光!
这难道是我此次回来的真正目的吗?我的包里还放着我写给达弥的信,写信时已经明白今生恐怕再见不到了。但还是写了,却没有寄出,整整十一个月……
“老高”,我朝快步向我走来的粗壮中年男人含笑招呼。老高是我在法国的故人。回想第一次见到老高,已经是一年半以前了。那时我刚来法国不久,也就不到一个星期吧。有一天正躲在房间深沉,神游方外。突然被一阵鼎沸的人声惊醒,那是北京话,台湾国语和中国某地方言的激烈交谈——老高如风而至,恰好是我的邻居,我1013号房,老高1015。初来乍到语言不通(事实上一年半后的今天仍然不通),动用了当时住在那幢青年公寓大厦里除我之外几乎所有讲中文的人作译。
住在那栋大厦的日子里(大约六个月罢),因为是公用厨房,中国人吃饭较早,或许想避开炊饭高峰时段也说不定。总之,我和老高常常不期而遇。我总是坐在巨大餐桌的一隅,默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饭,注视老高大刀阔斧的背影,他把自己巨大的双手比作“铲子”。老高洗菜,拣菜,蔬菜在“铲子”的编排下垂头丧气,花容失色。他的双手如此之大,我有时恍惚觉得眼前是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和两把铲子的协同工作图景;中年男人和“铲子”本属一个整体,却外在表现为两件分离的事物,这便是我对老高的手的大概印象。
有一次,老高突然回头,说:“小明先生,你晓得哇,我的铁饭盒在微锅炉里直冒火星?”
我连忙说微锅炉里是不能放金属容器的。
“噢,我们不晓得的,以前没用过!乖乖,火星直冒!”
有时,老高的锅里浓烟滚滚,油煎味四下飞散,经过厨房的外国人有时探进小半个头,丢下一句:“BON APETIT!”后恐惧地离去;或是隔壁的门房老头勿勿进来,开开窗户,又勿勿跑开。
逢老高炖肉(大约三、四天一次吧),那就更不得了,整个一层楼都弥漫着诱人的肉香,这香味,在我生命中的那个时段,比法国女孩身上散发的香水味更有诱惑力。
顺便自我介绍一下。
我在法留学,与其说是留学,不如说是放假。但岁月勿勿,我也老大不小,假不能放得太长,且又要有意义。也就是所谓人生追求或人生价值之类近乎狗屁的东西。我背负着放假的喜悦和追求的困惑在这个美丽安逸的国家四处游荡了一年半之久。其间念了语言,念了时装设计;两游伦敦,和两个韩国女孩,两个中国女孩睡了觉;在巴黎的“丽都“形单影只不无凄凉绝壮地度过了自己28岁的生日,能想到的仅此而已,毫无心得。却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那是发生在公元2000年一月至2001年六月间的事。
七月初,我重新回到普城,暂时和老高同住在离普城大学几步之遥的大学城哈伯莱(RABELAIS)。记得窗外永远是一片无边的树林和草地,在普城七、八月间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凝视这片令人痴迷的绿色就几乎成为我唯一的消遣。鸽子们轻盈地在树叶间飞来飞去,扑打翅膀,追逐调笑,发出几乎令人窒息的咕咕声,它们同样无所事事,以消磨时光为乐。
那是一个思想真空的阶段,我没有思想,没有追求,似乎是在等待,却不知等些什么。对于那一阶段的生活,总觉得有必要写一写,不必太过详尽,事实上也毫无主线可言,正因为如此,叙述的切入点众多,才不知从何起笔。开始总是异常的艰辛,耗费心力,事间一切煞费苦心的经营皆逃不过这个因果循环。
开始吧。
2001年七八月间,我住在普城大学学生公寓哈伯莱,那是一座通身雪白的大建筑,座落在一片不小的绿地之中。远远看去相当不错,但身处其间却是出乎意料的纷繁、杂乱、肮脏。我觉得处身其中之人无不深有同感,然而,正如雨戈对我说的: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
正是。放眼望去这幢大楼里的人来人往,皆出身于亚、非、拉三地,没有日本人,有俄罗斯、乌克兰、罗马尼亚或来自法国贫困家庭的孩子,但终归还是中国人和摩洛哥人人数众多。
雨戈是一个法国学生,来自岗城(CAEN),在普大读生物。有一对爱尔兰人的绿眼珠,目光炯炯,喜欢谈女人…还有不喜欢谈女人的男人吗?雨戈对女孩显然没什么经验。虽说法国有一统计数字表明第一次发生性行为的年龄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但雨戈,怎么说好呢?…往往最不懂女人的人才会像雨戈这般常常把女人挂在嘴边。
常常和雨戈同出同入的是永太,一个韩国留学生,在法六年,攻读欧洲历史,后来得知他已经三十八岁了,而当时他则说自己是三十一岁。
我和雨戈和永太相识是在大学餐厅,记得第一次谈论的时候是一个新搬来的韩国女孩,这个话题开得清风拂面。因为当时那幢大楼一段时间内谈论的都是那个韩国女孩。我只隐约记得有一次在楼道里和她打个照面,她有一对凤眼,其他就无深刻的印象了。在哈伯莱的那个暑假,女孩是驻守大学城的各国留学生永恒不厌的话题,我不能免俗只能非常有节制又不涉及自身地乱谈一通。
我和老高同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由于是暑假,经济上较宽裕的学生都外出渡假去了。渡假之风在欧洲如此蔚然成风,真是非得身处其中不能体验到。我因为六月中旬在南法一带游弋,同年四月和六月两游伦敦,算是提前渡假一个月。其实想想所谓“渡假”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无非和足球和跑车一样,高度发达资本主义商业运作下的产物。况且如今再外出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