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女人太过了,名古屋就像里昂,排在巴黎和马赛之后,说是第三,其实有什么特色?”仙台来的大场君霍霍地对我说——他和可奈子同住一套公寓,平时大概受够了可奈子的“大城市感”。
“仙台不错呀?很多中国人都知道仙台,不知道名古屋呢!鲁迅,知道么?……”我说。
“知道知道,大作家,革命家吧。”大场君脸色转暖。
“我说,在日本,是不是她算比较怪的?”我试着问两个日本男人。
“当然了,没男人喜欢她,自然比较怪。”两个人对着我小声说。
“教你一句日语:料理つくろう!くそアマ!(快去做饭,贱货)”大场君说,你说一遍试试。
我冲可奈子做饭的背影吼了一句,她立刻回头像猫头鹰一样笑起来。
“你看,明,她想男人都想疯了,怎么对她都行。”大场君说。
Z
Z是一个人。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让我称呼他为“Z”。
我以前从没见过外形这么像日本人的中国人。这么说恐怕会被人说成是“不爱国”。其实我是很爱国的,这一点就比较懒得解释。因为很多中国人在国外旅行的时候会被人当作日本人,然后澄清。于是所谓的民族自豪感和“大概自己比一般的中国人看上去洋气吧”的气氛就一起浮到脸上来。说起类似的场景,真的是数不胜数。但今天我们只谈骨骼学的范畴,纯学术性的,就是人种学或遗传学——应该不会触及到敏感的话题吧?
Z的长方脸,细眼睛,充满了“怎么样?”的眼神,还有初会时的一身行头(后来听说是长沙红桥大市场买的),都让我判断是个日本人。这大概也和他第一次露面和可奈子一起不无关联。然而,Z毕竟是Z,他说他原来的名字“阎哲”怕外国同学和老师叫起来不方便,于是就简略为“哲”的第一个字母Z。从那天起,Z的名声不胫而走。我认识的所有,请注意,所有日本女孩,后来提起Z都有极其深刻的印象,好几个上去就劈头和他讲一通日语——当然不通,然后还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装作不懂,这一点上,日本女孩相当的多疑,略带可爱地多疑。
在我后来对他的印象中,他常常蛰居在他那间斗室之中,一天难得露一面。即便是有也是到邻居的同乡家中吃一碗面——听说他常常不吃饭。他所有的钱都用来购置了电脑和与电脑游戏相关的用品。有一次,我踮起脚尖走进他的房间,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在一堆插座和数据连线当中,兴奋的双眼盯着电脑屏幕,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握着手柄,微卷的长发由于兴奋而微微颤动。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精品赛车的世界中。他的胃可能从早上起来就没有被照料过了吧,但他浑身上下的神经结和神经末梢都绽发出末世界韵味的电脉冲。我看得见,如果我戴着红外线透视镜的话,他那时一定像《黑客帝国》中救世主眼中的能量源,磔磔发光的躯体在昏暗的背景中显得生机盎然。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多余的脂肪。他在球场脱了上衣,白皙而兽性的肌肉就袒露在天光之下。这样的身姿也让他成了球场上名副其实的鬼见愁——无论是自己人还是对方的球员,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还是本身已经非常野蛮的阿拉伯人,他一视同仁,但凡得球者都会遭遇他凶狠的近乎无理的逼抢,怒目对视的情景时有发生……那还是在他开始“辟谷”之前好一段的事了,他还不时到学生餐厅吃一顿学生套餐,在餐桌上和同班的瑞典女生来一段略显生涩的情景对话。好像还跟我谈起过电费是如何计算的:精确到一个字多少法郎,一顿饭煲一个汤和不煲汤的话耗电量会有多大的差别。虽然让人有点无所适从(相信很多人不会计较这种东西),但感觉上还是一个认真对待生活的男孩,他那年21岁。
一切的改变,我宁愿认为是从“Mr。petit déjeuner”(早餐先生)这个绰号开始的。那样的话,Z的传说将变成实至名归的传说。
刚刚到蒙比利耶的时期,我们做过一段类似于“新潮男性二人组”的搭档。那时候他和我同期,都还比较认真地上课,Z甚至参加了大学里舞台剧的社团,期末时用法语很地道地演出了一段名家的作品。我们成双成对地出入几乎每个周三和周末的留学生聚会。目的只有一个,勾引各国的女孩。就是当晚带走和跟她回家的那种期待。
不对,我的记忆出现了些许的紊乱。他开始是和都留靖士在一起搭档的。那是一个脸长得相当之好的日本男孩儿,和Z同班。他们俩的目标是同班的5个瑞典女孩中的两个。都留靖士先声夺人,又帅家里又有钱,外形当然不是瑞典女孩们的喜欢类型——过分一点地说,她们宁愿委身于高大威猛,松松垮垮的塞内加尔人,也不会和清秀干净内敛的亚洲男孩交往。但靖士估计是买单的时候一气呵成——这一点对于靠政府的福利津贴念书的瑞典女孩来说是无非是一件好事。于是,简单地说,靖士先Z一步约到了瑞典女孩吃饭。但本身可能就不具备什么幽默感,或本身具备的一点幽默感加上日本人固有的生怯用法语表述之后又大打了折扣。结果就是饭后带着女孩到了自己家楼下,又不敢提出邀她上去,于是慌乱中鬼使神差地说我上楼加一件衣服陪你去运河边。天哪,又不是1975年带有相当人文价值观的立教大学助教恋上新晋的插花社的女生,在原宿约会后提出和她一起步行到多摩川去……那个瑞典女孩也相当地冷静果敢——靖士下楼来已经是不见了伊人的芳踪。失落的靖士事后马上赶到我们的聚会上,用生硬的法语叙述了当晚的遭遇。他连说这种事的也是面带着羞涩的微笑。嗯,可笑而可悲的亚洲价值观。
轮到Z了,他郑重地向我讨教了一次。
“那种事,该怎么做?”
“请她吃晚饭,然后请她去你家喝咖啡,她要是同意去你家你就别手软。”
“可我约她吃晚饭她说有事儿……”
“呃……”
“然后我有约她下课去吃中饭,她也不去……”
“该不会……”
“她结果只答应和我明天早晨一起吃早饭……”
“我靠……”
我把这件事转述给大场崇,他嘿嘿一笑说:那不成了Mr。petit déjeuner 了么?哈哈。
那段时间,就是2001年9月到2002年5月间,我努力地和周遭的世界发生关联。我让欲望充满我的血液,以便让它们复苏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我有时站在房间内盯着地上的电话怔怔出神,希望能够让电话线另一端的什么人感受到我的念力,我的乖戾感。那是如同生活在炼狱中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虽然我尽量让自己做到也不虚度,但由于我无法容忍一个同住的对象(起码当时遇到的女孩里没有)和我一周七天朝朝相对,于是只好接受常常一个人的事实。
我为之恨恨不已。
八、圣诞行纪篇
序 曲
这是一个由一欧元引发的故事。
说是故事,请不要误认为是发生在好莱坞电影里或日本漫画中的那种:无意中看到一个自己心仪的那一型的女孩在咖啡馆用五百元大钞付一杯Es presso 的账单,由此招来服务生的抱怨。你及时赶到,半不经意地替她解了围,然后,两人便相识了……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如此容易上钩的好女孩是绝对轮不到你的;事情也许会这样发展:你替她付了一欧元,然后很酷地走开了。虽然你很想就此和她相识、交往,展开一段轰轰烈烈的恋情。但你以往的经验告诉你,这是行不通的。太牵强了。于是,你很酷地走开了。但有情人终能再次相遇,三天之后,你又在哈根?黛斯遇上她(好像很会吃的样子,除了吃什么都不干)。这次两个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吃吃冰,吃吃饭,饭后可以牵牵她的小手,然后开始交往。越交往就越喜欢,最后两人决定结婚。婚前才知道他是索尼社长的小女儿。于是,男人版之《 风月俏佳人 》就产生了。
怎样,很酷吧?
我也知道这样再酷不过了,可这种事很遗憾从来没发生在我身上过。所以,很抱歉地对大家说,这个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欧元的故事,是讲述一个眼看快三十岁的男人在圣诞节假期独自在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和法国旅行的故事。千真万确的纪实性文学,当然有时会出现串线,但主干还是真实可信的。而且,是百分之百关于爱情的游记。
大家可能会说,什么嘛!明明自己没用,圣诞节没有女朋友还说什么文章是百分之百关于爱情的……真要这样说,我也很困扰,解释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也没什么信心把以往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解释清楚,也可能自己认为已经解释清楚了却对别人没什么说服力。
开场白已经太长,一欧元的故事还飘荡在空中……
前奏 : ドラマで始まる恋なのに(中文版 蓝心湄 《糖果》)
好了,一欧元的故事正式开始。
2002年末,在法国南部城市蒙彼利耶无所事事的我,无意中听说有一个航空公司,专门开辟小航线,以1 欧元的票价吸引顾客。对象大多是学生和想旅行,荷包又不太硬气的游客。我同时符合以上两个条件,于是问了网址,在网上订了从蒙彼利耶到法兰克福的单程机票,票价为一欧元。
至于为什么要做这次旅行,可与勉强归纳为以下这两个原因:第一,对2001年蒙彼利耶市萧条悲怆的新年境况心有余悸,那时为之产生的文章《年终总结》,每每读起,那飘忽而至的凉意还不时阵阵袭来,仿佛把我带回2001年12月31日的科梅底广场(La Place de la édie)之夜。当时有我,萨拉,大场武——中、美、日二男一女的组合和满地的碎瓶子。
原因之二:不久前和一个心爱的女孩分手了。每次写到“分手”,心中一种乖戾感就会油然而生。设想,如果这种被定义为分手的东西,或过程,已经重复了二、三十回的话,对于分手的定义就会不禁质疑起来:一个男人如果经历了三十回的分手,那么其理由就是,要么他的人生凄惶,要么他是大流。可我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所以我需要的是修辞的自立性,修辞高扬起纤尘不染的白旗把自己引向不流血革命的辉煌场面,重新设定“分手”的定义;但我是心地温暖之人,在不具备以大好头皮欢击评论家们掷来的鸡蛋的功力之前,请允许我暂时使用“分手”二字。
其实,每每面对吸引我的女孩时,毋宁说我需要那种“女孩迫近了”的危机感或“女孩已经离我而去”的坦荡情殇,而为之抒怀不已;在灯火通明的旋转木马前拥吻女孩和分手之夜徘徊在被雨水打湿的樱花小径的镜头,仿佛才是我三十年来锲而不舍的东西。像琥珀一样,经历千万年的洗炼只为向人们展示那一瞬间的永恒。
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开往蒙市机场大巴的座位里,痴痴地凝望车窗外的风景——风景同六个月之前悠子看到的一样吧。她那时在出租车中,在飞往日本的飞机中,在新宿街头和俊介或什么京介约会的时候,可曾想到我呢?也许完全没有,也许想到一下就丢开了;而我却是一直想着她,因为想她才和其他女孩睡觉,甚至抱着其他女孩时还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