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房,再次走在大街上,心想诺大一个城市,百余家旅馆,几千间客房,难道就找不到一间自己中意的?
还真的找不到。
比你有钱的,提前预订的,比你运气好的,比你意志坚的,又是旅游旺季——再怎么说也是维也纳的新年哪!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又冷,没有住处。
这时候,我想到了SDF。可在维也纳是不会有什么SDF的,在这个时令,太冷,非冻毙不可。等到我醒悟到事态的严重性,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皇家广场(imperial palace),因为远远看过去灯火通明,可能出于这个原因我才走到这里来。
因为太无助了所以突然想到了中央电视台。
为什么中央电视台呢?因为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是由中央电视台独家转播的。我想总会有转播车、转播组什么的,会提前到位进行准备工作吧!
脑中浮现出白色的转播车,印有醒目的CCTV字样。大伙儿边搬着器材边开几句玩笑。赵忠祥老师穿着羽绒服,喝着煮热的红酒……不行,不是煮红酒,是用雀巢咖啡罐泡的花茶,对,就是花茶。
接下来又怎么样呢?可能我会欢奔过去,说:“赵忠祥老师,您好!我是法国的留学生,能在这儿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然后我就受到很好的礼遇,被让到有空调的转播车里区(因为冻得实在太惨了哈哈),一边喝花茶,一边和赵老师聊这一路的见闻……
接下来,
“观众朋友们,现在插播一段现场采访,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小伙子是来自蒙彼利耶的小S,他一个人旅行到维也纳,为的就是感受一下新年音乐会的气氛。现在维也纳的夜间气温降到零下,他这份对音乐的热忱让我们摄制组全体人员都很感动。下面,我们请小S和全国的电视观众说几句话……小S”
镜头摄入站在旁边的我——身穿借来的天蓝色羽绒服,脸色冻得泛青,背后是灯火辉煌的金色大厅(Silvester Hall)。
“大家好,我是孔雀小明,目前在法国的蒙彼利耶市读书。利用圣诞节假期作自助旅行。没想到能在维也纳遇到中央电视台的新年音乐会摄制组,心情真是非——常的兴奋(看一下赵忠祥,两人相视一笑),利用这个机会向全国的电视观众,电视机前的家人,以及在这里工作的CCTV工作人员(侧一下身,闪出搬器材的场面,美工师向我打个手势)和赵老师说一声新年快乐!”(微笑,稍稍鞠躬致敬)
“我们谢谢小S,也祝他新年快乐,学业进步。观众朋友们,今年的新年音乐会是由尼古拉斯?哈农库特(Nikolaus Harnoncourt)指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Wiener Philharmoniker),其中有我国观众朋友熟悉并喜爱的《蓝色多瑙河》和《拉德斯基进行曲》。中央电视台将从维也纳当地时间一月一日上午十一点开始转播这次新年音乐会的盛况。咱们北京时间明天十七点见。晚安!”
我边构想着这样的邂逅,一边在维也纳宽阔寒冷的街道上踽踽独行,穿过海尔顿广场(Heldenplatz)经皇宫(Hofburg),国家剧院(Burgtheater),从金色大厅(Rathaus)前通过,再到议会大厦(Parlament),随后从自然历史博物馆(Naturhistorisches Museum)到国家歌剧院(Staatoper),在希勒广场(Schiller Platz)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暖身之后继续走到圣?夏勒尔教堂(Karlskirche),沿舒伯特灵大街(Schubertring)一支踱到多瑙河畔,在Schwedenpl。乘一号地铁到Stephanspl。换乘三号线回到西站(Westbahnhof)。仍在马里亚?希勒夫大街吃了必胜客,点了黄金套餐:包括奶油浓汤、50cl Gosser、馅饼和甜点,吃完不够,又点了烤排骨,味道简直没话说。吃完就坚定地迈向西站候车大厅,决定在那里度过我的2003年元旦之夜。
烟花已经开始染红了天际。在这个城市之中,这闪烁的万家灯火之中,人们背负着过去一年破灭的梦幻,憧憬着新的希望,喝下成吨的煮红酒,在维也纳经典华尔兹和轻歌剧曲的音乐声中迎来2003年。
2002年,几个小时后将成为历史,时间以冰河消融般的那种不露声色却汹涌澎湃的速度流逝着。2002年,带给我的是些什么呢?我又把自己身上的什么留在2002年呢?记忆和思绪在12月31日晚九点钟的维也纳彻骨的寒意中变得迟钝,睫毛上结了霜,维也纳在眼中变得金光闪闪。
我在候车大厅北侧的候车室找个位子坐下,卸下我的橘红色大旅行袋。烤排骨在胃中拒绝消化。候车室里除了我,只有一个人,三十岁上下金发、高大,已经醉到相当程度的帅哥。
以下对话在三十分钟内发生。
“新年快乐”帅哥首先冲我完全下意识地晃一下手中的威士忌——只剩下五分之一了。
“新年快乐。”我还以冻僵的笑容。说实话,一点都不快乐。
沉默。
“你在……旅行么?”帅哥又呷了一口威士忌。
“对……”
“维也纳,是个美丽的城市……”
“是呀,就是饭店全满了。”我忍不住抱怨,虽然这样没风度,但还是忍不住,“一个房间要一百四十五欧元 ! ”
“呦呦呦,一百四十五……”帅哥摇摇头,苦笑着又呷了一口。
沉默。
“你从哪里来?”
“我是中国人,在法国留学。”
“法国……”帅哥像在找寻什么记忆的余韵一样,陷入短暂的沉思,气氛变得怪怪的。
“法国,我喜欢法国。它的……生活方式,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我连忙点头。
“法国对我来说非常的重要。”
话头逐渐滑向似乎有痛苦往事的一头。我连忙岔开话题:
“您是哪里人呢?”
“波兰人。”
“您也是来维也纳旅行的?”
“只是路过,明天,我去布拉格……”他目光悠然地望着前方虚无的布拉格, “维也纳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城市……”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是否该继续提问呢?又怕无意中触及这个看起来满身伤痕的帅哥的忧伤往事——我决定逃离。
“吸烟么?”我把只剩两根万宝路的烟盒递到他面前,他抽出其中一根,说声谢谢,随后衔在嘴里。
“要火么?”我拈起打火机。
“不用,我想我自己有。谢谢……”帅哥就开始在他所有的衣服口袋中探索那枚点燃全部希望之火的火机——足足找了三分钟之久。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低下头点火,一束长长的金发垂下来遮住他的半边脸,“卡”,火机一响,红红的火光映红他在低垂的金发下的脸孔——那光景真是了不得,可以作为康城影展获大奖提名的影片片断。
“我去买水。”我说完背起旅行袋,冲他点个头,走出候车室。留下忧伤的帅哥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
再次走出西站大门时,抬头遥望满天的烟花,那样绚丽多姿,色彩纷呈,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硫磺的香味。生命真是美好。
“明天,我要去布拉格,在那里等待春天的到来……”
一个拜伦式的英雄,在新年之夜举杯邀明月的波兰帅哥。
2003年,我将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加迷恋这灯红酒绿的世界。我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这平凡,在三十年之中给与我如许的悲伤,也给与我如许的幸福。悲伤是相对而言的悲伤,幸福也是相对而言的幸福,正因为我们从出生伊始就被这物欲横流的世界所俘获,那个在内心深处变异的自我同我们一同成长、一同欢歌、一同饮泣,人生中的悲伤与幸福,人们和体内的变异的自我,如同双子星伴形影不离。
生命。
我最终还是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旅馆。就像人生一样,走着走着就柳暗花明了。
老板娘是个大眼睛,大胸脯的漂亮女人,算来我这一路也碰到不少老板娘了,这一个让我免于新年之夜沦为SDF。我于是躺在宽大的床上,透过半透明的窗纱,望着窗外烟花的绽放,静静地迎来了我的2003年。
一月一日早晨九点钟,维也纳有久违的阳光。走在街道上静悄悄的,人们还没从昨夜狂欢的余梦中醒来,只是偶尔和牵狗的老人擦肩而过。狗永远神秘兮兮地在地上嗅来嗅去。对于狗而言,当然是不在乎今天是不是新年的第一天的。
我赶在十一点之前到达Rathaus广场,那里有大屏幕实况转播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同时也是世界级的游人展示会场: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因为地理原因来的最多;美国人,一听口音就知道;英国人,女孩长得个个都像Geri Halliwell;俄国人和东欧系的人,常常闷在角落里沉默不语;西班牙人恰恰相反,不停地说话,活像发情的火鸡一样;然后就是中、日、韩三国人,中国人神情轻松,有说有笑,看上去比较开朗;日本人安静,面露星期天早上在日比谷公园散步看到中学生练棒球时突然想起若干美好往事的微笑,包装良好,不时频频点头,不知是明白了什么;韩国人给人的印象永远那么锋利,面色凝重,随身的摄像机几乎清一色的“三星”,很少“索尼”;法国人——也是到处都是,油腔滑调的,喜欢到处乱瞟……
总之,大家都情绪高昂地吃香肠、喝煮红酒、拍照。
时不时有漂亮的女孩一闪而过。
音乐会十一点开始,尼古拉斯?哈农库特的眼睛大得惊人。应为实在太冷了,大部分人都随着音乐动着双脚。演奏到华尔兹和蓝色多瑙河时,在场近三分之一的人自由组合跳起舞来,剩下的人拍着手。好像回到大学时代毕业联欢会一样。
音乐会在一派祥和中结束,我又开始在市中心漫无目的地乱走,冷了就进咖啡馆,喝Es presso 或Capuccino或红茶。挨到六点钟,到南站的快餐店吃了两份德国烤香肠,八点钟坐上了开往米兰的夜行火车。
开往米兰的夜行火车
原先是没有计划经过米兰的,所以与其说出于人生中某个偶然的决定,不如说是在准备离开维也纳之前,摊开地图一看,啊,米兰是在维也纳和法国之间哪!反正也是顺路,不如就去看看吧这样一幅自画像来的贴切。
所以,就坐上了开往米兰的夜行火车。
夜行火车,对于很多人来说,尤其是之前没乘过夜行火车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会觉得是一件很酷的事——在元月一日的夜晚横跨奥地利的原野,在黎明到来之时轰轰驶在亚平宁半岛之上的夜行火车,孤独而充满诗意的欧洲之旅……
但事实上,这一段历时十三个小时之久的夜行军,堪称是自恋主义情结和混乱的交通管理机制之间的战役——一段冗长而华彩的乐章。
首先是,票价为九十二欧元(当时相当于八百元人民币)的火车票,竟然是没有座位的。我在上车之后二十分钟意识到这一点——买票的时候售票处的老兄没做任何解释;然后这种不安的情绪随着同车厢意大利人的逐渐增加而渐渐高涨。
相对于法国和西班牙这两个欧洲拉丁国家的人来说,我算是比较喜欢意大利人的。这几年在和意大利人的日常接触中,觉得他们的确有时热情得过了头,但心中光风霁月,一马平川。是不是有点过奖我不清楚,我对于意大利人狂野而达观的人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