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走后,关武干把妃妃的名字给翠儿说了,翠儿说好,但听说是张山起的名,就不想再叫,“那是个瓜子,能给娃起个啥好名字。咱这里人都知书达理,就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我女儿长大后要上大学,当演员。”
德厚的病镇上先生没法治了,不是他医术不高,而是他爱犯病。
周先生听说姐夫德厚又犯病了,去了姐夫家,他走在院子里用毡帽打着身上的土,进屋说:“这种病你甭请大夫,花钱是白撂呢。”德厚睡着了,周先生见萧汉不在家低声对姐说:“萧汉他甭张狂,他年轻还不知道害怕。”
萧汉母亲说:“我害怕给谁说呢,你知道你外甥有多倔。”
周先生看了姐夫不吃饭要走,萧汉母亲送周先生到门口,张山和一伙人在门口嬉笑,萧汉母亲心里烦,赶张山走,“你惹的事还不够!到街上耍去。”
其他人见老婆生气走了,张山却不在意,说:“我在你门口耍一下,有啥了不起。”
萧汉母亲说:“萧汉他爸病着,我心里烦得很。”
“他没病,他那病要老书记治呢。”
“避!”萧汉母亲火了,张山掉头跑了。
谁都知道,萧汉这次闯祸,老书记饶不了他。一连几天过去,没见老书记有啥醒动。老书记到公社去了几次,回来只是沉着脸。他宁愿相信萧汉和社员们的那些议论话是谣言,不相信那是事实。他几次不敢在杨书记那里核对那事。他再不能挺下去,又去找公社杨书记,只问这是不是谣言,杨书记没有回答他的话,问他:“听说萧汉回到村上要承包队上的地?”
“没有,听谁胡说呢!”萧汉他爸被管制了二十多年,挨够了整,他不能让儿子再挨整。
“就让他搞一下吧,没有啥大不了的事!”杨书记很自信地说。老书记瞪大眼睛看着杨书记不敢答应。
“你甭害怕。”杨书记说,“全公社几万人,他一个搞承包单干翻不了天。如果他翻了天,那我们的集体所有制还有啥优势,那就真的需要改造了。”
如果让他承包了那片荒地,就等于允许他走了那条路,群众怎么看待他这个老书记!二十多年前,我们斗地主分田地,搞土改、搞入社,使涣散的农耕作业的农民,走上了社会主义集体道路。几十年来,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巩固了社会主义的阵地,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集体的巨大力量和优越性。龙钢他爸在修水利工程中口吐鲜血,他哥给全村人拉救济粮的路上,被惊马活活踩死,全村妇女为给志愿军做军鞋比赛,多少人累得昏倒在地。治理渭河、泾河,修建宝鸡峡工程……多少次大的水利工程无不显示出集体所有制的巨大威力,这个集体曾受到县上和市上、省上的表彰,老书记曾出席过县上的积极分子表彰大会。这个集体怎么能解散。集体不存在了,他这个书记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他再次去找杨书记,吞吞吐吐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最终给杨书记什么也没说,他相信上级会有一个正确决策。他不放心的是萧汉这小子,不知把那片荒地若给了他,他会给他闯下什么难子。
他在公社院子看见没精打采的关武干生气地说:“你也是个公社干部呢,啥事轻重都掂不来,萧汉回来要单干,这样大的事,你竟不闻不问。”他几次欲告诉他萧汉的事,关武干心不在焉。
关武干听了他的话,没搭理他走了。老书记咳叹一声说:“这小子真的病了。”
杨书记看见老书记忧愁的样子对他说:“贫穷的地方可以搞土地责任承包,就是把生产队划成若干个生产小组,还是集体所有制,但我们这里不属于贫穷地区,不适宜搞那一套。”
听了杨书记的话,老书记心里一下踏实了,他埋怨杨书记不早些告诉他。回到家,他等待萧汉再来找他,他想给萧汉讲清楚,不是我不同意,我是怕,怕你娃犯错误,再来个运动你咋办呀!老书记等了几天,没见萧汉的影子。
村里没有萧汉的影子,老书记走出村口,看见萧汉站在陵上,他从心里佩服这小子的勇气。已跳出农门,却又能走回来当农民,真是一个了不起人物啊!
他想去陵上和这小子碰碰面。他走了一截又退了回来,他不能给这小子惯脾气,他想萧汉一定会来找他的,因为他要的话还没有给他呢。
他将旱烟袋别在腰带上,双手背后,走在村道上,看着人们向他微笑,他便有了一股勇气和力量。他等待和萧汉谈一次话。萧汉已走错一步,他不能再让娃错下去,他和他父亲不一样,他父亲是爱财如命的顽固分子,他是新社会成长的青年。
喝罢汤,仍不见萧汉来找他,他再也坐不住。他心里不能放事,心里有了未解决的事睡不着觉。
他端出低桌放在炕上泡了茶水,取了两个茶碗,一副要等人的架势。老婆见他神态异常,问:“今晚公社来人?”
他说:“公社不来人,我就不能喝茶?”
“你一个人喝茶还放两个茶碗?摆这么大的阵势。”
“我在等一个人,或许他不会来,但我要等他。”
“啥人,值得你这么重视?”
“一个熟悉又不熟悉的小人物。”
老婆见他表情严肃不敢再多问。他长久地吸着烟,烟袋锅上火苗一闪一闪,像他心中窝藏的心事时隐时现。
女儿诗云回来了,诗云是老书记的乖女儿。儿子当兵去了,诗云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诗云见父亲抽闷烟,知道他有了难解决的事。父亲这种神态她已习惯。这个时候,哥和母亲是不敢和他说话的,惟有她可以去打扰他,甚至可以不让他想心思,让他给她讲故事。
诗云端凳子坐在父亲面前,瞧着父亲烟袋锅上一闪一闪的火苗说:“你的心思我知道。”父亲不理她,她说:“关于萧汉的事。”
父亲看了她一眼。“我说的不对?”诗云问。
父亲笑了,“你像我肚里的蛔虫,啥都知道。”
“我一回来就知道。”
“你咋知道?”
“你烟袋锅冒出的烟是萧汉两个字。”
“你胡说啥呢!”
诗云笑了,问:“你说我讲的对不对?”诗云又说:“萧汉回来了,给你出了一个难题。”
“啥难题?”
“你让我哥当兵,把这个上大学的指标慷慨地给了他,让他上大学,是你觉得对不起我德厚叔,你给萧汉戴上大红花把他送到了省城,然而他却不在乎这些,辞掉工作又回来了。你这一步棋容了他,让了他,你又怕自己和他都犯错误。”
老书记听到这里,用烟锅狠劲地敲着低桌问:“我容了他啥?”
诗云说:“这毕竟是一件新生事物,你不妨让他去承包。”
老书记在桌上很劲地敲了敲烟袋说:“承包啥呢?我就听不得承包这两个字,我听见这两个字浑身都抖。”
“爸,你听女儿一句话,让他去承……包,这世界以后变个啥样,谁也不知道。”
“走!走!走!越说越离谱了!上边若变了政策,让基层这些党员干部咋个转身!我实话告诉你,党的文件中明确指示,不许搞单干…… ”
“我希望你考虑女儿的建议。”诗云认真地给他说。
本来他想说服萧汉,想不到女儿的话让他很生气,他更不能让萧汉包那片荒地,包了那块地,不就认可他走那条路了吗!那条路是早已被批判多年,虽然上边不再提倡抓阶级斗争,他不能上纲上线,但他的认可难道不是一种犯罪吗!
他再也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转悠,这个由他一手治理的官道村,竟被一个年轻人搅乱了。但他依然认为,萧汉和他爸不一样,他爸有旧的思想,旧的传统观念。他没有,如果萧汉和他站在一起,当他的助手,这个有文化又有智慧有勇气的青年,一定会使官道村富裕起来,他毕竟老了,他会把这个集体交给他,萧汉往村口大槐树下一站就是生机就是希望,凭萧汉的能力,一定比他干得更好。
这个有前途的青年,不跟他合套,要走一条他想都不敢想的道路。
他想去说服他,他虽然整过他的老子德厚,但那是形势所迫。如果他真是一个好青年,他一定会理解,他一定会被他说服的。
他几乎一夜未睡,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走出村口,萧汉依然坐在陵上,和陵的土色混为一体,他突然惧怕起来,少了说服他的勇气。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不愿意让萧汉看见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当他进村回头时,萧汉已站在陵上,他的身子突然被萧汉的高大压住了,他在腰上去寻找烟袋,烟袋不见了,“我的烟袋呢?”
张山站在门口冲着他笑,“骑驴寻驴呢。”他欲骂,发现烟袋捏在自己的手中。
老书记回家躺下了,他躺下又挣扎起来到大槐树下看大队会计赵忠孝敲钟分工。他站在这里,忠孝的工就好分,他不在这里,有人敢和忠孝耍嘴皮子。
大槐树在萧汉的家门口,这棵槐树有百年的历史了。斗德厚分田地的时候有人提议挖了这棵老槐树,他没同意。他说:“咱分他的地不分他家门前的树。”这棵大槐树就这样被留下了,上面挂了由他亲自买回来的铁钟。铁钟代表他向全村发号施令,过去,他一天不摸不拉这钟绳心里就不踏实,他一天听不到这悦耳的钟声,就觉得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下雨天,社员们出不了工,他在家里憋得慌,他站在家门口瞅见那棵树,那口铁钟,他的心情就舒畅,只要在那大槐树下站一站,走一走,他的心情就爽快了。
忠孝是个老好人,打一手好算盘,还是老团支书,现在当会计又当他的助手,村里百十口人,上工钟一敲,全村人都集中在槐树下。以前是他一手派工,后来他懒了,把这些日常活路交给忠孝,希望他以后统管官道村的工作。但忠孝的性格和能力决定了他,他只是一个会计,不是将帅之才。
社员们在忠孝结结巴巴的分工之后,上工去了。他忽然感到自己老了,他想起站在陵上的萧汉,如果他和自己一条心,这个官道村该是多么幸运呀!
在回家的路上,萧汉忽然拦住了他,不知他什么时候回了村。萧汉身穿翻领大棉袄,黑色的洋布裤子,脚蹬解放绿鞋,在他身上没有乡下人那种披衣、趿鞋、抄手的懒散习惯。
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站在他的面前:“叔,你还没给我话呢,你到底同意不同意。你没想好,我再等等。”
“你爸今个咋样?”
办一件终生后悔和骄傲的事(1)
“好多咧。”萧汉见他没给话又低头走了。
回到家里,老书记吆喝老婆做饭,高兴得自己去抱柴烧锅。老婆见他今日换了人样,说:“你说吃啥咱做啥!”
萧汉还是那样的敬他,喊他叔,从他那低沉的称呼中,老书记获得了信心,他还是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想承包陵后那块地,只是可惜那块地空闲着,不能发挥作用,娃从小就跟他爸一样细密,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他要那块地就给他算了。那是一片荒地,难作务的坡地,用这块地窝窝他的锐气,盘盘他的倔脾气,对他以后的发展有好处。他不想在街上随随便便地告诉他这样一个严肃的事情,他要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告诉他这个经过认真思考、郑重决定的大事。
他把告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