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机场,京不特为了帮助五个语言不通的福建人办理入境手续,卷入了是非,结果被日本当局扣下,按他的护照国籍给投送到万象的监狱。
在万象的鹏滩监狱,京不特为了直接面见负责他案子的警官莆沓,两次绝食,一次割腕,一次剖腹。他坚韧不拔、以死换生的决心,终于赢得狱中囚警的共同尊敬。
他在监狱中的故事催人泪下,我几次看过其中的人事,无不动容,有朝一日他的自传体小说《典之时》(Time of Celebration)可以译成中文出版的话,读者便可详知其间甘苦。在这里,因为篇幅和主题的原因,我只记述其中一二以飨看客。
四、朵格
一个叫朵格的甜美的泰国姑娘爱上了他。这听起来有点让人不相信。但鹏滩监狱显然是男女囚同监的,一般犯人在进去后两星期就准许在限制范围内活动,比方说,牢狱内的院子里。所以,男囚房的犯人是有不少机会见到女囚房的犯人的。
朵格在知道京不特逃跑之后来看他,从窗口递给他一个鸡蛋,并爱慕地说,“师兄的泰国话说得真好”,“师兄长得实在好看呢”。朵格劝京不特别再逃跑了,说警察会开枪的,要他忍耐,师兄有什么需要她都愿意去做。说完,她把手伸进窗子,握住京不特的手。京不特很激动,用他的话说,“我从眼皮里拿下一朵梅花给她”。
眼皮里的梅花,是京不特在他自传体小说中的意象,每遇动情动心之处,他都要从眼皮里摘下一片花瓣。
为了见到案子的直接负责人莆沓,京不特开始绝食。可能老挝人并不能理解这个上海青年的决绝之心,居然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京不特写信告诉他们,如果星期五中午之前没人理睬他,他就割腕,并说到做到。结果,直到星期五上午十点仍无音讯。于是,他取出宽大的橙色袈裟穿上,在床上打了个莲花坐的姿势,把剃刀放在腿前,开始念经。念完经后,他就拿刀往自己手腕上切,血流了一地。这个举动吓住了狱卒,他们慌忙中把他抱到院子里的一根大木头旁躺下,为他包扎。朵格这时走了过来,蹲在他旁边,眼里噙着泪水说:“师兄,你不应该这么做……”
但是,莆沓还是不来,京不特不得不继续绝食。朵格给他带来面汤和各种食物,京不特说:“如果你再带吃的来,我就不和你说话了。这样会坏我的事。”自此,朵格就再也没有带食物给他。有一天,她带来一面镜子,京不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瘦骨嶙峋的样子,脸色很苍白,但很酷。
接着,朵格用不熟练的英文给他写信,言辞就像在热恋中一样。同囚的人问京不特会不会娶朵格当老婆,京不特说不会,因为他是僧人,再说不是谁都可以让他那么轻易地就陷入爱情。
京不特在自己的书中把这次不白之冤的罪过归结在自己曾在泰国和女人上床,说她们是无辜的,而自己因为没有诚实、谦卑地对待那些信徒,违背了自己信奉的人生哲学,所以受到了惩罚。他无怨无悔,他打算承担自己的过失,偿还孽债。他坚信,罪孽还清之日,即是他重获自由之时。
某日,一个叫桑牧的值班看守来找京不特,说,他尊敬僧人,但他认为僧人是不该追求女孩的。原来,这个看守看上了朵格,误以为京不特与朵格在谈恋爱。京不特用英文写了个字条:
我是一个僧人,如果你以为我会追求女人,那么你错了。
京不特
结果,桑牧把这个字条给了朵格。第二天,与朵格同室的一个女囚来找京不特,问他究竟给朵格写了什么,京不特说什么也没写,但女囚恶毒地说,朵格整个晚上都在哭,又用特别讨厌的腔调告诉京不特:“你知道吗?朵格被这里的警察,在泰国老家,她有两个孩子,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久,朵格的判决下来了,她被无罪释放。京不特给康恰那布里的仁山、仁华法师以及其他朋友写了求救信,托她带出监狱去,嘱咐她到了曼谷一定要寄出去。
《人类的当务之急》 第一部分朝鲜人金
还有一件值得讲述的事,就是朝鲜人金的故事。
金是个十九岁的朝鲜青年,他的兄弟在一次事故中被人推到压路机下碾死了,但肇事者的家里是做官的,金的父亲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哥哥白白地死了,给金很大的刺激,他一怒之下便逃到吉林他姑姑家里。他在吉林读完高中后,听说泰国那边有韩国大使馆愿意帮助朝鲜人逃往自由世界,就从西双版纳偷渡到乌龙塞,在那里他被老挝军人抓住。
朵格走后,金和京不特商议,为了尽早了结案子,需要再给上面的人施加点压力。
京不特又一次开始绝食。这次绝食持续了十二天。终于,莆沓骑了一辆摩托车来了。他说,他是专程来接京不特的,要把他送到湄公河岸,让他游水去对岸的泰国。金也想同去,莆沓说他不行。京不特或许想带上金一起走,或许也怀疑莆沓的用心,反正他拒绝了从湄公河游去泰国的建议。
莆沓只好走了,他撂下话说他们从此两清了,希望京不特别再闹事了。不过,他又特别指出,如果京不特进食以后身体养好了,他可以再来接他,送他过河。
金看到绝食斗争的胜利,很兴奋,受此鼓舞,他也准备绝食,并征求京不特的意见。京不特说自己是僧人,僧人是不可以怂恿别人去受苦的。但金还是坚持。
金的绝食到了第二天时,扛不住了。京不特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到底。但金说不妨也割腕。最后,金没有割腕,倒是京不特拿把剃刀朝自己的肚子剖下去。剖腹事件引来了更高一级的狱政长官“光头”。光头无奈,只好同意带金去内务部见韩国大使馆的人。
金去过后回来告诉京不特,他总算见到了带南方口音的韩国使馆的人。监狱里的人都给金道喜,祝贺他不久就可以获得自由。但金在叙述见面的过程时,一些细节引起了京不特的警觉,比如两个韩国人居然不能出示任何证明他们国籍和身份的证件,而且老挝当时与韩国并没有外交关系。金开始恐慌,他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那两个韩国人是冒充的,他们极有可能是北方派来的。
京不特给金出主意,告诉他必须将错就错一直装傻,这样才有机会在对方并不在意的情况下在未来押解的途中逃跑。但金的血气太盛,等第二次要召见他时,他居然冲狱卒发火,说他已经看出来了,那两个人不是韩国使馆的人。
结果,金变得没有选择,只好跟随莆沓去了内务部。临行前,莆沓告诉他,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在金走向监狱大门的时候,京不特追了上去,把一本狱中诗稿送给了他。
金从京不特的眼角摘下一朵梅花,随莆沓上了车。
这是他们一生中的诀别。
《人类的当务之急》 第一部分冯征修先生
1990年很快就过去了,在1991年的下半年,京不特开始交好运。首先,仁山、仁华法师来看他,告诉说行秀法师和很多朋友都在为他的事奔走,他的案子可能递交给了联合国。很多朋友为他募捐,准备将他从监狱中赎出去,但老挝方面的要价太高,要四千美元,京不特拒绝了这个价钱,他劝他们把钱用在别的需要的地方。
仁山、仁华法师走的时候给了狱头两千泰铢,希望京不特得到好的照顾。
这两千泰铢起了很大的作用,先是京不特被调到活动空间更大的“自由”牢房,接着他要求给莆沓打个电话也被准许了。实际上,京不特拨通的是联合国的电话。仁山、仁华走后,又委托一个中国人送些食品给京不特,中国人同时还给了京不特联合国在万象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后,接听的是一个说法语的女子,京不特要求改说英语。在英语交谈中,京不特了解到他的案子果然被联合国关心了,而且他的大照片已经贴在万象办事处的办公室里。那个女子要求他保护好身体,不要绝食,他们正在为取得与他会面的许可与老挝方面交涉。
1991年11月的某天,看守把所有犯人集中到伙房边上训话,大声宣读犯人守则,并蛮横地没收了大家的纸和笔。这项看起来非常凶暴的酷政对京不特却无疑是好征兆,之前,他通过同监的朋友撒木的妻子邮寄出去的信看来真正起作用了。撒木是老挝农业部长的儿子,因开车肇事被投入狱。京不特通过他的妻子分别给外交部和老挝总理康代·斯潘东寄了信。在给康代·斯潘东的信中,他写道:
我是一名信仰佛教的僧侣,我也同样认为老挝是一个慈悲为怀、信仰佛教的国家。但是我有些困惑,作为一名僧侣,我竟然在这个国家里被关押了这么久。当我获悉联合国在四处寻找我,我也在寻找他们的时候,为什么我无法与联合国的人见面?我有一些在曼谷当记者的朋友,他们想来老挝了解事情的真相,以及为什么当联合国的人知道我被关押在鹏滩监狱之后,而他们仍然无法见到我。……无论如何,我希望在总理的亲自关怀下,我的问题能够得到顺利的解决。
一天,一个囚犯对京不特说,没去游湄公河是聪明的,因为当你游到河中心时,老挝的士兵就会在背后开枪。京不特没有选择过河,也就永远无法知道他是否真的会被击毙在河中,但听完这话,他的心里再次浮现金的身影。金远去了,永远和他分手了。
几天以后,莆沓又来了。这次是送京不特去内务部见联合国的人。京不特不打算游湄公河,同样也不打算步金的后尘。他非常警觉地走进内务部的会客室。一个叫阿奴·瓦萨米的芬兰姑娘在等他,她给他一份表格要求他填,并说:“我可以问你些事吗,冯先生?”京不特惊讶于自己的耳朵,芬兰姑娘又说:“你不是冯征修先生吗?”没错,她百分之百是联合国的人!因为,从缅共游击队的丛林,到康恰那布里的普仁寺,再到鹏滩监狱的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实的姓名。他叫冯征修,这个名字只在出生、上学和一切法律表格中使用过,在给联合国的信中使用过,而“京不特”只是他为文学写作起的笔名。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莆沓,他从来不知道一直被关押在鹏滩监狱里的这个中国和尚的真实身份。那天,京不特对联合国的人说了很多很多……最后,瓦萨米小姐神情庄重地说:“我授权特此正式向你宣布,冯征修先生,现在你已经受我们庇护,你已经在我们的保护之下。欢迎!”她伸过了手,京不特紧紧握住了它。
第二天,鹏滩监狱的一个看守告诉京不特,有个白种女孩去了监狱大门外的饭店,要饭店老板每天给他送饭,并付了两个星期的菜金。
从此,京不特重食人间烟火,终于吃到了外面的东西。
《人类的当务之急》 第一部分红色的麦子
在哥本哈根卡斯特洛普机场里,一个身着单薄袈裟的中国青年凝视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这是1992年新春,京不特来到了丹麦。
他没有回那个不许他支边不许他写诗的上海,而是选择了在黑暗中延续光明的卖火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