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毕竟有点难为情,在刚才这种场合下,他们就感到手脚没地方放了。
关隐达也早习惯这种场面了。心里却在冷冷地笑:如果县里局势马上发生变化,
这些人只怕一夜之间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有些得意了,似乎
马上就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政府同县委的办公楼面对面,中间是并不怎么平整的水泥坪。有位在大院里工
作几十年的退休干部说,总是说县里的班子是团结的班子,战斗的班子,可他从来
还没有见过一任县委书记和县长是团结的。要么是面和心不和,要么干脆挽起袖子
干仗。只怕就怪这办公楼修得不好,坏了风水。干嘛要面对面呢?面对面不就要对
着干了?
秘书小张见了关隐达,过来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任务。他说没有,今天上午开
会。小张唯唯几声就去了。关隐达口上不说,心里一直不太满意小张这个秘书。小
张很不灵活,好像还生怕同他关系搞得太近了。不像他原来管政法时带的小顾,同
他什么都谈得来。
关隐达进办公室拿了几个文件,径直去了会议室。心想刚才向在远是不是早看
见了他,有意把脸偏了过去呢?这样的话,向在远一定看见他一个人低头傻笑了,
说不定就会疑心是他拿走了那封告状信。向在远肯定早发现告状信丢了,可这人仍
显得沉着。关隐达佩服向在远处惊不乱,但他猜得出向大人这时的心情。向在远这
会儿只怕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了。让他一个人痛苦去吧,我开我的会去。
几位副县长差不多都到了,但有关部门的头儿还没有到齐。王永坦坐在那里翻
文件,见了关隐达,就微笑着点点头,把右边椅子上的公文包拿开。关隐达便挨着
王永坦坐下。这是会议室北面最中间的座位。关王二位看上去很亲密,甚至让你产
生错觉,以为他俩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档。
关隐达看看表,已八点五十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王永坦偏过头来,说,太
拖拉了,这作风不整不行。
关隐达只皱着眉,一声不吭。
马志坚见这场面,急得团团转,忙叫办公室打电话催。因为有的县长见到会的
稀稀拉拉,往往迁怒政府办,怪政府办通知不落实。关隐达并不指责马志坚。他知
道这怪不得政府办,只是说现在下面的头儿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县长当回事了,总是
寅时开会卯时到。
这时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位。马志坚低着头,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关隐达
环视一下会议室,见财政局、建委、国土局的负责人还没到。他同王永坦耳语一句,
就说,老马,别催他们了,我们开会!现在都九点了。造成这种会风,责任在我。
我平时对有些同志太迁就了。我宣布今后每次县长办公会最后一项议程,就是请迟
到的同志说明情况。好吧,先议城市防洪问题。水利局先汇报。
今天有几个议题,按预先安排,城市防洪问题是放在后边研究的,关隐达有意
把它提前了。因为这个议题同财政、建委、国土等部门的关系最大,他想最好在这
几个部门的头儿没到之前把它决定下来。
水利局吴局长汇报完了,有关部门的头儿和几位副县长谈了意见。大家谈完了,
关隐达开始拍板。他说着一二三点意见,迟到的几位先后进来了。关隐达看也不看
他们一眼,继续说完他的决定。
接着又研究其他议题。关隐达便低头看着汇报材料,神色严肃。财政局长朱琴
大概已看出县长今天很不高兴了,就总是微笑着望着关隐达。可关隐达根本就不抬
眼。这女人是黎南县家喻户晓的人物,已是三届政府的财政局长了。每新调来一位
县委书记或者县长,她都能在几天之内就同你混得很熟,并且取得你的信任。黎南
的科局级干部中具备这种绝招的很有几位,朱琴算是最有名的,大概因为她是位很
有风韵的女人。
今天大家觉得风向异常,会就开得特别严肃,也很紧凑。满满的议程,不到十
二点就全部结束了。关隐达最后说,我再重申一下,今后开办公会,请大家按时到
会。迟到的,在会议结束时向大家说明迟到的理由。散会!
说完散会,关隐达埋头慢条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谁也不看。他今天临时打乱
原来的议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问题时不听取财政等几个部门的意见,就是
要镇一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头儿。有的人长期把持—个单位,八面威风,好像县长都
要让他几分。县长决定的事,要是他们不点头就行不通。这么下去,政府权威何在?
他了解他们,他这么做出的决定,肯定他们会从中作梗。他原来总担心他们不听他
的,现在他就希望有个人出来同他作对,他好来个杀鸡吓猴!
关隐达把最后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实他的牙齿都咬了起来。
依他现在的啧啧,他拉公文包拉链应该是飞快地刷的一声。但他屏息静气,放缓了
一切动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会议室。却见朱琴等在外面,像是有事要
说。关隐达就笑笑,说,还有事吗?
朱琴说,关县长,城市防洪的问题,我赞同您的意见。不过,按水利局的意见,
财政的压力太大了……
不等朱琴说完,关隐达笑道,您不是说赞同我的意见吗?您明明知道,水利局
的意见经我认可了,就不只是水利局的意见,而是我的意见,是县政府的意见了。
你今天还是来了,不来的话,我们研究完了会再来征求你的意见。
关隐达边说边走,面带微笑,却不回头。他这几句话分量很重,比脸红脖子粗
地骂人还叫你难堪。朱琴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红着脸站在那里。建委主任、
国土局长等几位也站在走廊,想同关隐达说什么。见朱琴好像弄得没趣,他们就像
什么也没看见,低头走了。
有几项重要议题县长办公会研究了,还须提交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关隐达交
代马志坚同县委办衔接一下,争取常委会早点研究。纯粹研究工作的常委会,关隐
达还是被邀列席。
马志坚同陈兴业联系了,陈兴业说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会,可不知向书记哪
里去了,弄得我们通知也不敢发。他平时的活动都同办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机也
在家,秘书也在家,他到哪里去了呢?
马志坚是个急性子,办事又认真。他找关隐达汇报这事,那样子就像自己工作
没做好似的。关隐达却没事一样,说,向书记不在家的话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
要等县委来决定。
关隐达说得这么平淡,心里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远一定上地区去了。
既然司机和秘书都没有随去,说明向在远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测,一场你死
我活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了。关隐达不属于这场争斗的任何一派,但谁胜谁败,同
他却是休戚相关。
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
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事实上,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
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
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高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领导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
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书记。全体机关干
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书记驾到。县里其他领导急坏了。
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书记被阶
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领导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公安处
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可正月初一大清早,
有人见县委书记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书记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白
丽相好,但有领导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
知道县委书记同白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
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后来这位书记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
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喘气的声音!
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话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
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
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
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
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
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机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
天了。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
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
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步
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操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
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
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
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
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
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
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
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
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
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
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
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关隐达这些天脑子里尽是些地
委书记宋秋山和专员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
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
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
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
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
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
更不该讨好宋秋山。
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
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