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没有用,也就不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阳台上很快就烟雾缭绕了。吴
姐上访的事,总让他心里放不下。这女人把小孩托给了亲戚,自己跑省里跑北京去
了。社会上关于她告状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省里和中央的领导接见了她,在她
的告状信上签了字。
陶陶总是三天两头把外面的各种说法带回来。关隐达就说,你怎么也相信这些
了?上面有没有批示,首先我这县委书记应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她男人生前有
多大的问题,早就定案了。这是铁案,她到处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关隐达口上说
得硬邦,心里却不踏实。吴姐这么闹来闹去,总会闹些个什么名堂来的。宋秋山多
次打电话来,要他找吴丽做做工作,说她这样纠缠下去,影响不好。宋秋山电话里
的语气总是沉沉的,他听着便觉寒气嗖嗖。上回在地区开会,宋秋山又当面同他说
过这事。其实宋秋山到底担心什么,关隐达心里很清楚。吴丽自从那天哭骂着离开
黎南,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机会找她谈话。
陶陶过来晾衣服,挥手撩着浓浓的烟雾,皱起了眉头。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又是那部保密电话,铃声尖利刺耳。关隐达现在几乎很怕听到这电话铃声了。
果然又是宋秋山的电话,寒暄几句,就说起吴丽上访的事了。关隐达说,我总
碰不上她,自从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宋秋山说,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可
以去找她谈谈。
放下电话,关隐达满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对吴丽的行踪怎么这样了解。宋
秋山越是关注吴丽上访的事,关隐达心里就越是忐忑。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说,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吴丽?陶陶说,是该去看看。
吴丽脸色蜡黄,病恹恹地弯在沙发里,见了关隐达夫妇,眼泪水儿就滚下来了,
说,谢谢您啊!关书记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这么突
然,这么奇怪,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
女人拉着他两口子的手哭诉,他根本就插不进话。又不好马上走,他只好耐着
性子听着。陶陶一会儿竟进入了角色,也陪着吴丽哭了起来。
关隐达见这场面无法做工作,就趁吴丽抬手揩眼泪摔鼻涕的空隙,劝慰道,你
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们改天再来看你。
关隐达两口子回到家里,进屋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敲门。陶陶开了门,见进
来的是笑嘻嘻的周述。关书记,我来拜访一下您,不打搅您吧?
关隐达站起来握手相迎,说,你说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嘛。
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说。
关隐达递上烟,陶陶上了茶。关隐达又叫夫人切西瓜。周述就摆手说,别太客
气了。关隐达说,这是中秋瓜,难得吃上了。
晚饭前在宾馆,关隐达对周述并不太客气。周述躬着腰跟在他背后说话,那镜
头可以想见,而这周述当初同向在远总是勾肩搭背。都说现在领导总喜欢同三种人
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记者和警察。当然谁也没说领导不可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
他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中间的微妙之处谁心里都有数。向在远基本上属于这一
类领导。关隐达就要有意做得与他不同。不过周述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
但得罪他也没有必要。关隐达便在家里尽量热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块西瓜,连说这瓜好。关隐达就说,好就多吃些。便又递给他一块。
周述推让一下,就接了。吃完,周述说,关书记,您当书记两三个月了,我还没为
您效劳过哩。
关隐达明白周述的意思,便说,不用宣传我啊。再说,我在书记位置上屁股都
没坐热,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呢?
可以宣传您的新思路、新举措嘛。周述说。
关隐达执意不让他宣传自己,说,我们县委很感谢你过去一段对我们工作的支
持,还希望你今后更多地支持。我个人意思是,请你多宣传普通人,特别是那些在
实际工作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平凡人,包括这次你采访的陈大友这样的人。
听说陈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别起来。关隐达就清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陈大
友之间的过节了。他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表情淡然,说,宣传好这样的典型,对加
强税收征管是有好处的。
可周述仍说,我准备同省电视台记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划一下,搞一个有创
意的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
见这个话题老是收不了场,关隐达只得说,到时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传就宣
传我们县委、政府一班人,不要突出我个人。工作靠大家干啊。
儿子通通已睡了一觉,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小鬼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差点儿撞
在墙上。关隐达忙起身扶着儿子上厕所。周述这才说,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
关隐达没空,回头笑笑,说声随便来玩。
陶陶从房间出来,看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二点过了。这个周述,说个没完,
也不看时间。
关隐达笑笑,不说什么。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门了,他两口子在吴丽
那里,儿子通通没有开门。他俩回来时,周述说不定就在外面哪个阴暗的角落躲着。
不然没有那么巧,他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敲门了。说不定周述因为听说了有关陈
大友的事,觉得应到这里来一下,免得关隐达对他有看法。
周述这几年对你没有这么恭敬啊。已经睡下了,陶陶又说。
关隐达说,周述这个人,你我早就熟悉,还不了解他?
这时,关隐达猛然记起应给宋秋山口个电话,可时间已是十二点半了。心想还
是明天再回吧。
这天上午,关隐达坐车从外面回机关,快到大门口了,正好见吴丽提着一个大
包,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了看,马上钻进了厂一辆黄包车里,往火车站方向去了。
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依这女人从前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去坐黄包车。
现在不得不屈尊了,便显得有些躲躲闪闪。黄包车同关隐达的小车挨身而过时,他
瞟了一眼,只看见了吴丽的几个瘦瘦的指头。这只手把车帘紧紧地拉着,不让外面
人看见她。关隐达不禁默默感叹起这女人来。一个柔弱而又坚强的女人!她非要为
自己男人的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跑来跑去,最多只会给地
委增加些工作上的麻烦,事情本身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车内静无声音,关隐达便猜想,前座上的秘书小顾可能也在想吴丽这事。
小顾原是他当副书记时带的秘书,他比较满意。他当县长后,本想将小顾从政法委
调到政府办来,仍旧跟他跑。但怕别人说话,这样对小顾也不好,就只好带了政府
办的小张。他当了县委书记,就有很多年轻人来争着当他的秘书,他都没点头。县
委办主任熊其烈明白他的意思,就从政法委调了小顾来。小张仍留下来跟王永坦跑。
小顾,你等会儿打电话给财政局,叫朱琴到我这里来一下。关隐达说。
好的。小顾答道。
两人这么一叫一答,心里就再没吴丽的事了。关隐达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谈一次。
财政这么穷,他们局里竟背着县委新买了辆本田车!弄得群众意见天大!
朱琴,他妈的……司机小马冷不防说了这么半句。小马早就看出了关书记对朱
琴有看法,他又是个喜欢参政的司机,就说这么半句探探关书记的口风,好借机再
参谋几句。关隐达知道小马就这个毛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当没听见。
关隐达在办公室坐下不一会儿,小顾跑来说,电话打了,朱局长马上就到。说
完又递给他一个文件夹。他打开一看,是一叠群众信访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
建委和国土系统干部作风的。因县房产公司实力不强,县城住房特别紧张,县里只
好鼓励城镇居民自己建私房。可从建房审批到最后验收,都要经过建委和国土部门,
拜不尽的菩萨过不尽的关。正常的手续群众并没有意见,恨就恨有些人是喂不饱的
鸬鹚,嘴巴张得河马大。向在远还抓什么“公仆形象工程”,简直是笑话!
小顾只把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没有多说,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但关隐达明白
小顾的想法,因为他有意把这封群众来信放在最上面。小顾并没有想干预领导决策
的意思,只是时不时不露声色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尽自己秘书的参谋职责。这也是
关隐达欣赏这年轻人的地方。
一会儿朱琴来了,进门就满面春风。关隐达深知这女人就是凭这张笑脸,才使
她成为黎南县政坛上的不倒翁。他想让这张笑脸从此永远失去迷人的效力。
我们正在开着局党组会,听说关书记召见我,我马上休了会,赶快跑来了。朱
琴说。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有意钻她的空子,说,你跑来的?坐你的新本田来的
吧!我还打断了你开党组会,不应该啊!
朱琴听出了关书记话中的意味,脸上不自然起来。关隐达为她倒一杯茶,语气
平和地说,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你这回买车是错误的。关于这事,我桌上
的告状信有厚厚一叠!
朱琴显得很受委屈,说,我买了一辆新车,有人就有意见了?我当了八年财政
局长了,财政收入连年增长,怎么就不见有人写信给县委要求表扬我呢?
关隐达严肃起来,说。朱琴同志,你这个认识本身就是错误的。财政收入增加,
财政局固然功不可没。但财政是整个经济的综合反映,财政收入增加了,只能说明
我县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财政收入单靠人去收是收不来的啊!
你这话真不应出自一位财政局长之口。
听了这话,朱琴就来了女人脾气,说,我的素质不行,县委可以另外考虑我的
安排。
关隐达吸了几口烟,笑笑说,你这是意气话呢,还是真心话?他不等朱琴开口
回答,又抢着说,是意气话呢,我只当你没说。是真心话呢,我可以告诉你,县委
对干部的使用安排会经常有所考虑的,因为情况不断变化嘛。
见关隐达暗示了底牌,朱琴就紧张了,态度软了下来。说,王县长找我谈话时,
我汇报过,这买车的钱是问省财政要的,不是用县财政的钱。上面给我钱买车,我
何乐而不为?
关隐达说,你坐了新车,是乐了,但百姓不乐。百姓哪里知道你用的是什么钱?
既然当了领导,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响。我调来不久听说一个笑话,说文革时有个
县领导,做了件新衣不敢穿,他老婆没有办法,只好在这新衣上缝了个补丁。他这
才穿上。当然这也太过分了。大家都当笑话说,但我觉得这位领导注意影响的精神
还是可取的。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响了。古人尚且知道说,“尔俸尔禄,
民脂民膏。”财政的钱怎么用,最有发言权的实际上是人民群众!财政收入不是靠
我们坐在办公室,从天下掉来的,而是老百姓干出来的!
关隐达语调高了起来,外面都听得见。有人从走廊经过,就脸作神秘状。里面
的朱琴老老实实坐着听训,不敢顶嘴。关隐达也发现自己太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