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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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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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
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
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
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
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
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
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
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
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
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三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
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
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
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
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
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
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
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
系。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
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
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
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
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
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
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
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
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
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
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
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
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
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
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
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
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
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
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
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
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
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
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
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
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
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
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
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
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
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
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
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
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
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
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
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
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
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
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
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
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
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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