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
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
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
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
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
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
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
在上面。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
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
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
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
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
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
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
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
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
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
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
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
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
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
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
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
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
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
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
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
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
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
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
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
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
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
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
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
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
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
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
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
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
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
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
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
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
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
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
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
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
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
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
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
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
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
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
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
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
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
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
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
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
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
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