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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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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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
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
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
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
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
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
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
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
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
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
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
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
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
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
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
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一堆烂铁,我们更加
没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
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炮弹在
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时,一
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
的枪炮声大喊:

    “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
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
春生扑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
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
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

    “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
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
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
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
这么怕人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
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
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
西。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

    “别说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
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
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
了嘴和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
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
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
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
唱什么小调。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
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
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
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
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
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
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
来。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
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
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
后,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
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
我们: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
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
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
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走
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
娃娃兵向他喊:

    “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
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
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
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
里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
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
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
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
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
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
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
着倒楣。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
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
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
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
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
直流。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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