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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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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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
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
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
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
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
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
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
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
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
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
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
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
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
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
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
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
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
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
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
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
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
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
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
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
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
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
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
摸她的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
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
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

    “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
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
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
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
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
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
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
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
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
里钻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
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
龙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
产,分给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
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
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
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
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
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龙
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
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
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电”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电”的
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上我问同
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
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
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
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
己想的告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
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
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
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
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
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
去。老人又叫了一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
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
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
裆,他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
老了。我自己还没觉得,家珍也没觉得,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
一担菜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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