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屏山想说:你家的土地,已经卖给我了,尊祖父是否埋过什么,也无从证明。但当他看到贺人杰的喉头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液,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柳屏山从贺人杰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于是,略一思考,便爽快地回答:
“既然那样,我就完壁归赵。贺先生可以将这些银两运回家去。”
贺人杰厉声对乔六说:“还不快去叫车?”乔六颠颠地走了,柳屏山和贺人杰都沉默着。时间不长,但两个人都觉得时间长得让人尴尬。后来乔六闯进来,打破沉默:“老爷,大车来了。”柳屏山叫人拿绳索杠子,将箱子抬出去,装到大车上,贺人杰与柳屏山拱拱手,说声“告辞了。”高高兴兴押木箱回家,到家之后,找人将木箱从车上卸下来,抬到大厅,然后将所有的人都轰了出去,一个人关在屋里,打开箱子,看元宝。他笑眯眯的,手里拿起一个元宝,掂一掂,看了又看,然后放下,再拿一个……开始时他满心欢喜,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觉得不对,那个柳屏山不是傻子,我只说了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将一箱元宝给我,其中一定有诈。看起来他心虚,不得不给我一箱,而他却留了七箱。贺人杰放下元宝,直起腰来,坐在圈椅上,拿起水烟袋,用火镰打了火,“咕噜咕噜”地抽起来。抽了一阵,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说不定柳屏山用白银换了黄金。
于是贺人杰断定:自己吃了大亏。而且明明吃了亏,却没有办法讨回公道,因为一箱子银元宝已经用大车拉了回来,不能再去找柳屏山要,这叫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贺人杰恨透了柳屏山,看着地板上摆的元宝,贺人杰暗暗下定决心:我姓贺的不将他那该死的矿车厂弄垮了,誓不为人!
眼看着贺人杰将一箱子银元宝用马车拉走,宁守成对柳屏山如此处理这件事颇为不满,他抱怨地说:
“这样平白无故将银子给了贺人杰,也太不值得。”
柳屏山平静地说
“四千两白银数量不算小大,也不算大,关键这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该占有。”
宁守成不满地说:“那也证明不了是他贺人杰的。”
柳屏山说:“像他这种人,我们和他纠缠不起,不如快刀斩乱麻,和他了结了就算了。”
宁守成低头没有说什么,柳屏山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基建,订购设备。”
柳屏山又说:“你去把成铁冷请来。”宁守成来到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了成铁冷,成铁冷对身旁的人做了安排,然后匆匆离开工地,进入柳屏山的办公室。成铁冷站在门口对柳屏山说:
“我晓得你找我要说什么。”
柳屏山向他笑一笑,没有说话。
成铁冷说:“是的,我该出国了。”
…
第十六章码头(1)
…
七月十一日,成铁冷乘轮船从欧罗巴洲回到上海,只在上海逗留半天一夜,急忙乘小火轮跑回上河湾。那天,柳屏山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一个工程队等待结算工程款;一个工程队等候商量承包建造工厂的宿舍楼(临时工棚即将拆除);还有一个从南京来的加拿大技师,正在和他洽谈要到矿车厂参加工作;《时事新报》记者莫是龙耐心地坐在角落里,准备进行第二次采访。柳屏山看见成铁冷,马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热烈地和他握手。
柳屏山抱歉地对两个工程队长说:
“对不起,我今天有重要事,两位的公务改为下午再办,敬请谅解。”
两个人表示理解,相继离去。
柳屏山转过头,用英语对那位加拿大人说:
“条件就是我刚才谈的,请詹姆斯先生考虑,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进一步商量,没有问题下午可以签定合同。”
“我这方面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们下午可以定合同。”
“詹姆斯先生可以到厂区看看,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欢迎赐教。”
“好好,我正准备到处看看,有什么想法我会提出来的。”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铁冷兄,我们出去谈谈。”
走到门口时,柳屏山回过头来,对莫是龙无声地摆摆手。莫是龙跳起来,对柳屏山说:
“您忙您的,您忙您的。”
柳屏山和成铁冷边走边谈,柳屏山问:
“您是前天到上海的?”
“前天下午。”
“见到若男了吗?”
“匆匆见了一面。”
柳屏山笑问:“也没有住上一夜。”
“想住一夜,更想回来看看新盖的厂房。”
“坐了一天两夜小火轮,够辛苦了,吃完中饭你去休息。”
“我先看看厂房再说。”
“六个大型厂房全部建成,就等着设备一到,安装机器。”
“我出国三十八天,先在荷兰定了一台一千千瓦的蒸汽发电机。在德国定购了一个六吨的冲天炉,在英国购买了气焊设备。还有二十八台车床,十六台钻床,六台刨床和两台铣床,一个大钳工平台。”
“有了这些设备,我们就可以试产了。”
“应该是那样,但困难重重。”
他们两个人在六栋车间里徘徊,车间高大空旷,成铁冷指点着说:
“这里是一排车床,那边又是一排车床,中间是小铁道,运送毛坯和半成品全用矿车。”
柳屏山说:“你说的话让我兴奋不已。”
成铁冷说:“我看到六栋厂房都起来了,心情无比舒畅!”
柳屏山问:“设备什么时候到货?”
“我是办完托运之后才上船的,应该货比人先到。可我前天下船到码头上问了一下,说都没有到。”
柳屏山说:“你休息一两天然后去上海盯着提货。”
成铁冷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技术人才问题。”
“请技师是个难题。清廷原来有一些技师,大多在造船厂和兵工厂,民国以后这些人仍然在国家供职。还是请外国人好。”
“对,我在德国买发电机时,招聘了一个叫格拉德门的发电工程师。”
柳屏山说:“刚才那个加拿大人,是一位机械工程师,他会焊接,还会开车床、刨床,懂得管理,我已经和他谈好了。”
“就凭这几个人还不够用,我们还要花高薪去上海请技师”
“是的。”
“我想在试制的同时,开办一个技工养成所,培养技工。”
“这是一个好主意。”
“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事情简直太多了:建造职工住宅,单身宿舍、大食堂小餐厅……”
成铁冷补充说:“还有西餐馆和跳舞厅,那个德国人说,没有跳舞厅他用不了半个月就要回国。”
柳屏山问:“你答应他了?”
“答应了。”
“好,我们立即着手建跳舞厅。”
“有了发电机,我们的办公室、宿舍可以安上电灯,一到晚上,到处通明,和上海一样!”
“我们也要给上河湾的居民安上电灯。”
“对到那时,你将夫人接过来住。”
“你也将强若男接来。”
“好!”
两个人两个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走,咱们去吃饭。”
“到哪里?”
“竹林酒家。”
“竹林酒家?什么时候冒出来个竹林酒家?”
“你走的一个多月,这里开了两家酒店。”
“好啊!”
“用不了多久,这里酒店、茶楼、商店、客栈,应有尽有。”
“好啊!”
“我们就要让上河湾变成一个城镇。”
“我们去喝酒。”
“别忘了叫上那个加拿大的工程师詹姆斯。”
他们穿过这个厂房,从西门出去,向北绕,进入另外一个厂房,没有看见那个加拿大人,又从相反的方向绕,看见另一个厂房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柳屏山对着那身影大喊:
“哈罗!”
高大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应声道:
“哈罗!”
走近了,柳屏山用英语对詹姆斯说:
…
第十六章码头(2)
…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矿车厂的总工程师成铁冷先生。”柳屏山转向成铁冷,“这位是詹姆斯先生。”
成铁冷和詹姆斯握手,成铁冷说:“久仰。”
詹姆斯说:“认识你们非常荣幸!”
三个走出厂区,来到竹林酒家,落座吃茶。
詹姆斯说。“你们的厂子很大,很有气魄。”
“我担心你们能不能办好这个工厂。”詹姆斯又说。
成铁冷说:“这个你放心,我们有决心,有信心办好这个工厂,还需要你大力支持!”
詹姆斯说:“我一定要尽力而为!”
菜很快就上来了,詹姆斯笨拙地用筷子夹菜,柳屏山笑问道:
“詹姆斯先生,您使用筷子习惯吗?”
“我会习惯的。”
饭店的菜肴非常丰盛,柳屏山给詹姆斯敬酒,两个人碰杯,尔后一饮而尽,柳屏山问詹姆斯:
“中国的菜好吃吗?”
“非常好吃,我敢说,中国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成铁冷回来之后,柳屏山日夜盼望从国外购买的机器早日运到,早日安装,早日试制矿车。可是,三个国家的机器设备都迟迟没有到来,过了两个星期,机器仍然没到,他等得心情急切,就催成铁冷到上海外轮码头去查看。成铁冷乘船,连夜赴上海,到达上海之后,拿着托运单子,去外轮码头查询。他将一沓托运单子递进一个窗口,里面的职员接过单子,“哗哗”看了序号,说:
“此货没到。”
成铁冷上午问了两次,中午吃过饭,下午又去码头询问,回答他的仍然是那句话:
“此货没到。”
成铁冷踌躇了,他想到强若男强那里去住,又恐往返耽误时间,不如索性在这码头附近住下,也许明天就能到货。可是,心里着实想念若男。自己在外国给她寄了两封信,也不晓得她接到没有。真想去与若男见上一面,可是又怕耽误了提货。他想,明天一早就去码头,如果货到了,就去雇车运到厂子,等机器安装之后,好好休息几天,陪着若男玩玩,说一说在外国的见闻。于是,他在码头附近的一个小客栈住下了。晚上睡前,仔细计算,自己回国已经十八天了,在英国托运的时候,问得明白,货客同行同到。晚了半月就够让人焦急的了,何况明天是第十九天了,机器肯定会运到。
次日早起,洗了脸,在的大街的摊子上买两个烧饼,一边往码头走,一边往嘴里塞烧饼。到了码头万国货运总理处,站在窗口前递上一把单子,里面接过看了,回答他一句话:“此货没到”,成铁冷听了,心如冷灰,后悔昨晚没有回家与强若男住在一起,觉得心里郁闷,出了货运大厅,顺着码头边往右面走,在离码头不远的海岸上转悠,遥看海天,见天际出现一个轮船的身影。远远看去,只是一个灰蒙蒙的小点。轮船越来越进,已经看清楚桅杆上褂的米字旗,在风中招展。成铁冷见了,心里兴奋,断定自己的机器都在这艘大轮船上。他一直看到那货轮将船上的货物卸完,还真有十几个人抬不动的大木箱子。那箱子是用滚杠通过厚厚的跳板从货轮运到码头上的。
成铁冷忘记了时间,看完卸货,天已经黄昏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于是晚饭午饭合在一起吃。晚上,在客栈看了几页《机械原理学》,早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