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守成正指挥人挂牌子,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大门前一男一女,后来张四认出了他,就走上前对宁守成说:“我找柳少爷。”
宁守成看着张四,礼貌地笑笑,却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张四笑着说:“我们见过。”宁守成也觉得仿佛见过这个人,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张四说:“还是少爷结婚的宴席上。”一句话,让宁守成恍然想起来了,说厂长正忙,您先到办公室等一等,我去给您看看。宁守成见张四相貌丑恶,加上他在柳屏山婚礼上的表现,绝无谦谦君子风范。见到柳屏山说:“厂长,有人找您。”柳屏山问是什么人,宁守成说:“张四。”“哪个张四?”“就是您婚礼上哪个讨饭的。”柳屏山说:
“快请!”
宁守成看看左右没人,小声对柳屏山说:
“少爷,这个张四来路不明,我想,不如给他几十两银子,打发他去。”
柳屏山说:“先父曾有遗训:因为老人家和张锐图老伯故交,张四无论何时投奔我柳家,都应该关照他。何况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话说到这份儿上,宁守成本来不该再说什么,可是今天宁守成却一反常态,坚持道:
“固然应该关照,但少爷对张四的过去不够了解,是不是观察一段再委以重任?”
柳屏山说:“可以一边任用,一边观察。”
宁守成听了,不再多言。
这天,柳屏山将成铁冷叫到办公室,和他谋划工厂的人事安排,两人商量了一个钟点,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柳屏山列表如下:
厂长 柳屏山
总工程师 成铁冷
设计处 成铁冷
工务处 詹姆斯
铸造间主任 暂缺
车工间主任 许国华
铆焊间主任 周天球
扳金间主任 张万德
成型间主任 季振宜
机修间主任 詹姆斯
电务处 格拉德门
财会处 宁守成
庶务处 张金标
销售处 余一集
材料处 暂缺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我看乔成章为人正派,他现在的生意又不好,一直住在上河湾,没有出去,想聘请他来厂子工作,如果他同意,就请他做材料处处长。”
成铁冷说:“我看可以。”
次日,柳屏山请来乔成章,询问了他的生意,果然亏损。柳屏山提出请他做材料处处长,乔成章欣然同意。成铁冷交给乔成章一个采购计划,乔成章从宁守成那里支取了现金,拿了支票,当日起身去上海。
人员的框架基本搭成。除电务处处长之下,管理电气技工十二人,锅炉技工八人,力工十二人之外,其余各处每处设职员四五人不等。各车间主任以下设领班数人,每个领班管理技工二三十人,技工带有艺徒。柳屏山粗略计算一下,现已有职工五百六十余人。
一切安排就绪,人员各司其职。成铁冷和詹姆斯带领工人安装车工间的二十四台车床,紧固地脚螺丝。之后,詹姆斯指挥工人安置机修间的车、铣、钻、刨各种机床。乔成章在上海购进的矿石、焦碳、钢材、刃具、量具已经陆续到货。成铁冷一头钻进办公室画图设计。最令人欣喜的是,格拉德门经过试机,于八月二十二日顺利地使发电机组发出了电能。车工间的电机带动天轴,通过皮带轮带动车床,詹姆斯熟练地使用车床旋转,车下来的刨花发出泛青的亮光,围在车床旁边的人个个笑逐言开,表现出喜悦之情。成铁冷仍然黑着脸,不声不响,柳屏山从他的眼镜片上看到了兴奋的光芒。当天晚上,工厂所有的电灯一起亮了,全厂的人们都欢呼起来。
那天晚上,格拉德门找到柳屏山,认真地问他:
“我们的舞厅,什么时候,开放?”
“有了电灯,还有留声机,今夜就可以开放。”
“可惜没有可以伴舞的人。”
柳屏山说:“慢慢来,慢慢来,什么都会有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舞女确实是一件让柳屏山头痛发事,还有最让他头痛的事,就是铸造车间。那里立起了高大的冲天炉,却没有人能够炼铁。请了几个技工:南京来的也有,上海来的也有,武汉来的也有,当时说的都挺好,可一开炉就完:大炉吃下矿石和焦碳,流出来的都是釉子,却炼不出钢铁来。铸造车间不能炼铁,其它车间都不能运转,成铁冷不止一次地说:
“这是关键的关键,基础的基础。”
几天来,柳屏山的眉头上一直拧着一个大疙瘩,每天有好多事务要他处理,头脑让各种各样的事务挤满,但,他却忘不了大炉是关键的关键,基础的基础这件大事。那天,柳屏山吃完晚饭,回到住处喝吃了茶,天已经黑了,他心里烦闷,就独自到厂区各处去走走。住宅区的窗户都溢出灯光,时而能听到欢声笑语。他沿着街道,进入工厂,厂区阒静无声,高大的厂房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他通过车工间,进入铸造间,出了车间,就看见月光下耸立的高大冲天炉。好像一个古堡垒,他晓得,只要这个大炉窜出冲天大火,工厂所有的机器就都能运转起来。我绝不能让那么多机器设备都闲置着,让那么多技师整天摩拳擦掌,无所事事。他想:我必须让自己的工厂运转起来。
…
第十八章高炉(2)
…
他在大炉前伫立良久,一阵微风轻轻吹来,他感到清爽宜人。柳屏山轻松地走了几步,缓缓松了口气,忽然,他脑子里划过一道亮光:我为什么不这么做?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要和成铁冷商量,然后诉诸行动。于是他又从原路折回来,出了厂门,加快脚步,来到成铁冷的住室。
成铁冷正埋头画图,没有听到敲门声。柳屏山推开门进去。看见穿着背心,戴着眼镜的成铁冷,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希真兄,画什么呢?”
“机修车间的一个天车图。”
“你先停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成铁冷放下笔,注视着柳屏山,柳屏山每头没脑地说:
“我想了一个权宜之计。”
“什么权宜之计?”
“对铸造车间,我想了一个下策:铸件组织外加工。”
成铁冷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想,我们最好到上海,请江南造船厂或者南方兵工厂给我们加工铸件。还要希真兄多多辛苦。”
“这个可以。”
成铁冷一夜没有眨眼,次日早晨,将一卷图纸交给詹姆斯,从宁守成那里支取了旅费,带着两张图纸上路了,从此,成铁冷又往来于上河湾和上海之间。二十天之后,在上海加工的第一批铸件运回了工厂。成铁冷与詹姆斯为首,组织由五名技师组成的试制小组,由格拉德门配合,日夜工作,经过七天七夜,第一台矿车试制成功了,那天,试制小组的人因极度疲乏,都睡觉去了。只有刷了漆的新车参加庆贺典礼。矿车披了红绸,有艺徒推着,在小铁轨上通过各车间,游行了两周。各车间的人们站在两旁拍手欢庆。
在大家兴高采烈地庆贺矿车试制成功的时刻,柳屏山心里是不平静的,他看着矿车再想:我们既然叫矿车厂,就应该自己能生产车轮。不能老靠上海。这样做运费贵,周期长,成本又高。还要想办法,自己生产车轮。
他早就听说黄集镇有个高铁匠手艺高超,远近闻名,柳屏山就安排张金标去黄集镇请高铁匠。两天之后,张金标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
为了请高铁匠的事,柳屏山特意找来成铁冷、宁守成和张金标开会研究。张金标头一参加会议,不明白什么叫做“开会”,跟在宁守成后面,愣头愣脑地进屋,看见几个人都坐下,他也在一边坐了。直眉愣眼地看着柳屏山,只听柳屏山说
“今天开会,请大家来,商量一件事情。现在我们工厂虽然能生产矿车了,但是,车轮却是人家的。我们不能老是靠别人吃饭,我们要自己独立生产!可是,大家都看见了,咱们请了几个师傅,都是拍着胸脯来的,大炉点着了,就是炼不出铁水来,一个个都低着头走了。我们一面利用上海铸造车轮,同时积极准备自己生产车轮。当然,立足点还要放在自己的厂里。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请到一位手艺超群的铸工师傅,大家想想看,到底找谁?上哪里去找?怎样解决铸造的难题?”
张金标听柳屏山说完,知道开会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听厂长讲话。这时,他听见成铁冷说:
“南京上海的师傅见过世面,都治服不了那座炼铁炉,小地方的人更不行,一看见冲天炉就头晕,不敢干。”
大家都低头不语,成铁冷正了正眼镜又说道:
“炼铁的事,除了高铁匠,别人不行。”
“那老头手艺高,人也很倔。”成铁冷补充说。
柳屏山说:“有能耐的人都有个性。”
张金标忽然明白了:开会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家坐在一起,都可以说话,七嘴八舌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就说:
“这个老头可不好请,我没请动他,还让他臭骂一顿。”
宁守成问:“你带没带酒去?”
张金标说:“怎么没带?拿去的好酒全让他扔了出来。”
柳屏山说:“大家议一议,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张金标说:
“我倒有一个办法。”
柳屏山鼓励地说:“你有什么主意,说说看。”
张金标说:
“我听明白了,这个高铁匠,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这个事情好办:我们先买上两千口上好的铁锅——我们有的是大洋——将这些铁锅赔本批发给黄集镇和祁祥县所有的杂货铺,比如高铁匠卖八角,我们就三角批给店铺,让他们卖五角,这样高铁匠的锅自然一口也卖不出去,用不了一个月,不用去请,他就会找上门来。”
大家听了都笑,柳屏山说:“先将人家的饭碗砸碎,再给人一碗饭吃,这是水泊梁山军师吴用的计谋,我们是在搞企业,不是聚众起义,不能用逼上梁山的办法,那样做对人对己都不好,大家说说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成铁冷胸有成竹地说:
“有。请高老师傅到天成煤矿去,看看那些背着煤炭压弯了腰,在十八盘上爬的矿工是怎么活着的,那老头一定会答应我们的。”
柳屏山想了想,说道:“希真兄说的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对高铁匠不一定适用。”
成铁冷问:“那怎么办才好?”
柳屏山笑着问张金标:
“高铁匠除了吃酒还有什么爱好?”
“就是喜欢吃酒,只要有烧酒,不吃饭都行。”
…
第十八章高炉(3)
…
“那你给他去送酒,为什么还让他骂了出来?”
“因为去的不是时候。高铁匠做活的时刻,谁也不许说一句话。”
“那好,明天我亲自请他吃酒。”柳屏山说,“就这样,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一请到高铁匠就开炉炼铁。”
说完,转过脸问成铁冷:“总工程师还有什么要讲的?”
成铁冷说:“没有。”
“那就散会。”
柳屏山脱了西服换上便服,脱了皮鞋换上便鞋。拎着两瓶老白干,一大包豆腐干,一大包熏肉,请张金标陪着,乘自己工厂的马车到黄集镇拜访高铁匠。这个镇不大,但很热闹。有酒馆、茶肆、药房、肉铺。街道不宽,行人却不少。柳屏山看到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