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老七端着饭碗走出来了,他看到濒临死亡的锅巴,手里的饭碗落到脚下。他的眼睛忽然被泪水蒙住了。老七抽了一下鼻子,站在老六身旁,他的眼睛蒙着泪水,但是眼泪没有掉下来。
孙长脖偷眼看看老六,又看看老七,两个人都穿得很少,看得见胳膊上膀子上的肉块都很硬,像铁块一样,孙长脖的一双腿瑟瑟发抖,不由得向后靠了靠。站在孙长脖身后的大狗熊咽了一口唾液,指了指绻成一团的锅巴,理直气壮地问道:
“这是你家的人吗?”
老七看了一眼锅巴,粗大的喉头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老六壮着胆子说:
“他是我家老八。”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老六,老六像是自语地说:
“他还没死。”
大狗熊说:“他活不了了。他到矿车厂偷铁,我们杀死了他。”
“不信你问长脖。”大狗熊说着,用力踢了一脚孙长脖。
老六将目光从锅巴转向孙长脖,孙长脖抬起头看看老六,嗫嚅道:“是这么回事。”说完,将头低垂下去。
老七看着锅巴,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像是自语地说:
“他死了。”
大狗熊说:“尸首交给你们,我们走了”
…
第三十三章烟囱(4)
…
老七看看老六,老六看看老七,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大狗熊还想说点什么,意思是你家锅巴偷了铁,死了活该。还想说:偷人家的东西是件丢脸的事。后来他想到,我已经说过“我们走了”,再说别的没有用,于是他把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他回过头来,对着护厂队员们一挥手,说:“走。”人们纷纷走出郭家。一行人押着孙长脖,浩浩荡荡回上河湾来,到了工厂,太阳升起老高。大狗熊远远地看见高铁匠站在厂门口,大狗熊趋前几步站住,叫道:
“师父!”
高铁匠沉着脸问:“做什么去了?”
大狗熊得意地说:“师父!我杀死一个偷铁的贼人。”
高铁匠冷冷地问:“人呢?”
大狗熊说:“送到下河湾他家里去了。”
“你怎么敢杀人?”
“我没有想杀死他,要不是那个手电……”
“要不是那个手电,那枪就刺在他的腿上。”大狗熊接着又说。
高铁匠说:“你惹了大祸了!”
大狗熊说:“没有。”
见高铁匠不语,大狗熊说:
“我见到锅巴家的老六老七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高铁匠叹口气,有气无力地说:
“你惹了大祸了!”
大狗熊从来没有看到过师父像今天的这个样子,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在地上。
矿车厂的人走后,躲在屋里的锅巴妈才敢出来,她扑到独轮车前,抱着锅巴的头放声痛哭,老七站在一旁抹眼泪,老六说:
“妈你别哭了。”
听了老六的话,他妈的哭声更大了。
老六说:“妈你这一哭,这件事全村的人都晓得了。”
他妈的哭声小了一些,老六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说:
“村里人晓得老八偷铁被人杀死,我们没脸出去见人了!”
听了老六的话,锅巴妈妈不敢大声号哭,只能低声哭泣。
看到矿车厂的护厂队出村了,村里的人们相继走进锅巴家,锅巴家的小院子里挤满了男人和女人。男人们站了一院子,有的蹲在角落里抽旱烟,有的低声叹息,女人们则陪着锅巴妈抹眼泪。院子里的空气悲哀而又沉闷。后来人们开始议论了,大家一致认为,偷了人家的东西,杀死是应该的,是罪有应得。人们还达成这样的共识:锅巴本来是个好孩子,是那个姓孙的长脖将他带坏了,其实,锅巴是受了孙长脖的害了。锅巴妈没有听到乡亲父有一句谴责的话,悲痛中稍有些许慰藉,她已经准备为锅巴办理后事了。
当天下午,贺人杰来到锅巴的家。
贺人杰今天被下河湾的亲戚请来吃酒,听说村里出了人命大事,而且与矿车厂有关。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拿着白铜水烟袋,一步三摇,来到锅巴家。因为他是唯一穿着竹布长衫的人,人们主动给他让开路。贺人杰走近独轮车,锅巴妈已经站起来,几个女人急忙退到后面去。
贺人杰站在独轮车前,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拈着黄须,沉默不语。贺人杰看到锅巴的死尸想,机会终于等来了!他心里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痛快。他兴奋地想:矿车厂已经半死不活,再加上这条命案,我不把你姓柳的弄死,也让你发十一次昏!你就等着吧!极度兴奋的贺人杰脸上毫无表情,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贺人杰,本来沉寂的院子更加沉寂了,人们能听到远方池塘里青蛙的鸣叫。良久,贺人杰徐徐说道:
“赶快搭一个床铺,把孩子放好。”
老六老七像听到圣旨一样,忙去找木板、条凳。早有三四个年轻人,吵嚷着将锅巴从独轮车里抬出来,平着放在床铺上。贺人杰看着仍然在渗血的创口,做出一张苦脸来,连连叹道:
“一枪扎个透心凉,真是太凶狠了!”
贺人杰的一句话,有如将一个火球扔在炮仗堆,引发了强烈的爆炸。首先,锅巴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接着整个人群沸腾了,粗暴的叫骂声、怒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真的太凶狠了!”
“锅巴死得太冤枉了!”
“偷铁也不该死罪!”
“锅巴还年轻啊!”
贺人杰摆摆手,人们静了下来,他环视众人的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矿车厂欠我们一条人命,我们去找他们去算账!”
几个青年人大声附和道:
“对,我们去找矿车厂算账!”
“我们要把矿车厂闹个天翻地覆!”
贺人杰继续煽动:“只要大家心齐,一准会把考察厂闹个天翻地覆!”
人们被贺人杰的话激怒了,各自回家取了家伙,成群结队的人浩浩荡荡涌向矿车厂,将矿车厂围个水泄不通,矿车厂的护厂队和工人们为了保护工厂,冲出厂门与农民对峙,于是,便有了柳屏山回厂看到的那一幕。
…
第三十四章担架(1)
…
柳屏山和成铁冷两个从小馆出来,上了汽车,柳屏山开车回到工厂。看到路上平平静静,夕阳照在布满尘土的马路上,和谐又安详,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柳屏山将车开进厂子院里,二人下车,一同进入厂长室,还没等坐下,成铁冷关切地问:
“和英法谈判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柳屏山说:“情况不理想,英国的迈克多纳不接待我。”
成铁冷急了:
“那可怎么办?工厂再这样下去了就要倒闭了!”
“我已经和格拉德门联系了,看荷兰方面能不能有一线希望。”
成铁冷有些心神不宁,不住地摇头叹气。
柳屏山冷静地说:“现在重要的事,是处理锅巴的问题。”
“难道恢复生产不重要吗?”
“重要,但必须先解决燃眉之急。”
成铁冷说:“那些人不是撤走了吗?”
柳屏山说:“事情还没有解决,问题还很严重。”
成铁冷听了,低头不语。
柳屏山说:“我们要快刀斩乱麻,争取和郭家私了。先把这件事情平息了,再考虑工厂的出路。”
成铁冷说:“你已经明确地表了态,等他们明天来谈条件吧。”
柳屏山说:“你看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看今天的态度,老六老七会与我们合作的,他们也不会漫无边际地要钱。”
次日天空阴云密布,从早到晚不见一丝阳光,有时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下停停,柳屏山的办公室仿佛较以往暗淡了许多。他等着郭家兄弟来谈条件,却一直没有动静,柳屏山不由得心里烦躁。晚上,柳屏山和成铁冷说:
“今天没来人,恐怕事态有变。”
柳屏山又说:“我们明天一定要抓紧时间,派人到下河湾找到老六老七,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成铁冷说:“让谁去呢?”
“张金标。”
成铁冷说:“我想还是让别个去吧。”
“为什么?”
“那张金标长得面目丑恶,性子又急,一旦和郭家兄弟吵闹起来,反倒不妙。”
柳屏山说:“我让他多带几个人去。”当下说定。
次日又是个阴雨天气,柳屏山心情郁闷。吃过早餐,柳屏山找来张金标,对他说:“金标,我想请你去一趟下河湾……”
张金标说:“找郭家老六老七。”
“对,请他们来工厂,谈谈怎样处理锅巴的事。”
“好,我这就去。”
“你要带几个人去?”
“一个都不要带。”
“那怎么能行?”
“我会见机行事的。”
“你可要当心啊!”
“厂长你就放心吧!”
窗外面的小雨,仍然停停下下,恶劣的天气,造成柳屏山恶劣的心情。他担心张金标会出事,后悔没有多派几个人去下河湾。这一天,柳屏山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专门等待张金标带回令人满意的消息,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分,却不见张金标回来,柳屏山心中更加郁闷,无心吃饭,不住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成铁冷见了,忙从饭店叫了几个炒菜,同时要了老酒。酒菜刚刚摆好,张金标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柳屏山站起,说:“金标回来了,来,赶快坐下。”
张金标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抓起酒杯。
柳屏山关切地问:“你怎么才回来?老六老七来了没有?”
张金标说:“老六老七不在家。但是我不能白跑一趟,我走了好些家,和郭家相好的,和郭家有仇的,我都走访过了,这一回我把下河湾的底细全摸清了,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柳屏山给张金标斟了一杯酒,张金标端过,吱地一口喝了,说:
“郭家老六老七背后有人。”张金标看着柳屏山的眼睛问:
“你猜是哪个使的坏?”
“哪个?”
“贺人杰。”
“贺人杰?这是我们的老对头了,我们征购土地时,他便从中作梗。乔成材死的时候,他百般刁难我们。”
“对,就是那个贺人杰。”张金标喝了一大口酒,振作精神说了起来:
“我乔装打扮成卖洋油的,在上河湾泡了一天,他们的底细全晓得了!原来郭家的老六老七是再老实不过的人。出事当初,吓得他们不敢出屋。老六说:‘偷了人家的铁,打死活该。’老七说‘咱家出了这样的横事,怎样有脸出去见人?’下河湾的男人女人,也只有对着锅巴尸体哭的份。只因来了那个贺人杰,对郭家的兄弟说‘偷了铁也不该死罪’,把下河湾和上河湾的村民煽动起来,和我们矿车厂斗……”
柳屏山问:“你晓得老六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这个我还不晓得。”
“我怕他就在上河湾。”
成铁冷说:“对,可能和贺人杰谋划什么事情。”
柳屏山说:“我们不能放松,应该有所准备。”
张金标只顾喝酒吃菜,柳屏山说:“今天晚上,我们召开一个会议,大家集思广益,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柳屏山让乔成章通知各科室、车间负责人开会,研究下一步如何解决,大家都坐好之后,柳屏山说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