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快艇顺海岸行进,再折向外海,绕开一片贝类养殖区,驶进水色略带浅黄的河口水域,大片红树林展现在河口两侧的滩涂上。时逢涨潮,海水漫入红树林,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树梢,一直延向陆地,看起来壮观之至。
蒋主任说,他们从广州请来海洋生物学方面一些非常有名的专家学者到这里做课题,专家们经过认真考虑研究,形成了一个权威研究报告,认为这一片红树林已经无可避免地面临毁灭,主要原因是注人海湾的这一条河主流河道的变迁,以及水量、水质近些年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导致这一带的滩涂和海水富营养化,生态环境异常,红潮年年发生,红树林区域年年萎缩,老树成片成片死去。以现有情况预测,五到十年内,海口一带的红树林将不复存在。改变这种状况有几个备选方案,专家们认为其中一个“开发性保护”方案很有价值,这就是对现有的填海造地工程计划做必要修改,靠水坝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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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水流人海方向,引河水从海湾外围北侧人海,根据当地海底地形和海流情况,预计可以形成一块比较适宜红树林生长的环境,成片的红树林在南边消失,不要紧;它们会在北边成片成片地再长出来。
钟路琳在心里冷笑。她不多说,只问蒋主任县里为这个重要科研课题支付了多少费用?蒋主任嘴里含糊不清,说:“县长说,要特别尊重科学。”
钟路琳挺感叹。如果不是一个似乎已经非常遥远的大学里的恋爱故事,她可能会留在母校里,那么,如今也许是她被用重金请来做这一个装点着许多专业名词,非常符合需要的伪科学报告。副研究员,副教授钟路琳博士会在这一份身着科学伪装的报告上签字吗?
她问蒋主任:“除了尊重科学,李县长还主张你们尊重些什么?”
蒋主任说李彬非常重视苦干实干。为了浅沙滩这条水坝,李县长可谓呕心沥血。钟路琳问他,听说当年勘探坝址时,李彬等一船人差点掉到海里,有这回事吗?蒋说哪里是差一点,是已经掉下去了。那一回风浪大,船靠码头时,李彬一不小心一个跟头栽到水中。还好他穿救生衣,而且就在码头边,岸上人七手八脚往他身上扔救生圈和绳子,很快就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县长浑身湿淋淋,模样非常狼狈。那是冬天,海水冷得很。
钟路琳不禁摇头,她说这就你们县长,了不起。海水再冷也没用,清醒不了。
他们的快艇全速冲向红树林,马达轰鸣。可可嚷了起来,大眼睛里满是惊奇。
“妈妈看!飞鸟!”
有大群黑压压的海鸟从红树林的树梢上飞起来,在海面上盘旋。
这些鸟儿将再无栖身之所。
钟路琳让蒋主任回头,她说她有点累。快艇穿过海湾。临近海上乐园码头时,蒋的手机响了,一接听他就把身子躬起来,钟路琳立刻想起当初在本县会议中心吸烟室里,他跑进来站在县长李彬面前时的神态。接完电话后蒋主任有些心烦意乱。一下快艇他就向钟路琳告辞,说他有急事要立刻赶回县里。
“省里,水利厅。”他支支吾吾,“水利嘛。”
钟路琳直截了当问:“李县长回来了?”
“是,可能。”他有些狼狈,“是那样。”
末了他承认了,他说李彬已经回到县里。有一些意外情况,相当严重。他得赶回县里帮助处理。这边已经安排县报导组的小王来陪同钟路琳。
“其实也不必了。”钟路琳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们自己玩,挺好的。”
当晚,钟路琳悄悄到酒店服务处订了返程机票。明日无票,她定了后天的航班。
李彬打来电话道歉。电话里的声音与往日无异,挺开心,不像遇到什么意外严重情况甚至大祸临头的模样。他说此刻他非常想念钟路琳,就像上大学时第一次跟女孩约会似的。那劲儿真冲,比得上三五烟。他已经把身边的所有事情一古脑儿全部扔开,准备立刻上车,奔赴海上乐园与钟路琳幽会。
钟路琳笑道:“得了,骗可可去吧。”
“还是一针见血。”他也笑,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你说这种县长是人干的吗?多痛苦啊!”
钟路琳说:“以我观察别说部长,总理的事好像都没你多。”
他大笑,说你不京城名记吗?你可以用这个题目写份内参。
县报导组的小王姑娘再次奉命前来对钟路琳表示仰慕之情。这女孩不像蒋主任那般城府,她比较多嘴。她告诉钟路琳,这两天县长和蒋主任他们确实碰上了一个意外,跟省水利部门有关。县长本来是要到省水利厅当领导的,以后可能还是会去的,但是现在麻烦却从这个部门来:前些时候,县里用重修县城防洪堤的项目向省里要了笔钱,听说有一百万,结果防洪堤没动,钱不见了。县里有些议论,不知怎的被上边知道了,决定严查,县长听到风声,立刻赶去省里,就是处理这件事。事实上那笔钱并不是被谁私吞了,是让县长先挪为填海造地工程赔偿款,分给了浅沙湾的村民。
“没钱给他们可不行。”她说,“现在县里哪有钱呢?”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小王说,县长竭尽全力要让浅沙湾工程赶紧重新上马。打算就在近期动工,因此得让农民拿到足够的钱,免得再节外生枝。这个工程如果早先没建也好,建成了也好,现在这种建了一半停下来,对县长来说是最痛苦的。因为它成了这个县的大黑洞。已经有大量资金投进了工程里,这些资金有从省里市里要的,有县财政垫的,有从银行贷的,有向外商借的,还有拖欠工程队的。所有这些钱全都变成大小石块扔进了浅沙湾的海水里。项目如果建成并发生效益,来自各方的这些投入都有望得到回报,欠债有望得到偿还,如果项目放弃,那就血本无归。到时候县长拿什么还债?
如此看来这个李彬不仅仅因为要提拔要政绩,或者因为什么“李冰情结”,要修一个为民造福的“李埭”名垂青史,他是有些火烧屁股,已达不惜饮鸩止渴之程度。
小王姑娘说,县里议论纷纷,说省里调查组明天就到县里,追查防洪堤项目资金被挪用的问题,这种事情性质相当严重,上边要认真起来,县长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县长,还有蒋主任他们正在为这件事着忙,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对付的办法。她说县里于部们大都认为李彬县长挺不错,想办事,也能办事,在这个县干得挺好,一直挺顺的,直到这回才突然不行了。有人说,浅沙湾看来不能填,李县长一往里边扔石头就有事,忽然间还有大风波,然后麻烦一个跟着一个总没停过。
“现在欲罢不能。”她说,“县长倒是挺有决心。他说了,不管有多大麻烦,工程一定还要搞起来。可也不知道能行不。”
钟路琳听到了一点弦外之音。她想,什么叫“忽然间还有大风波”?恐怕不是指那次农民闹事,那件事还达不到让工地全面停工的程度。什么才是李彬县长一系列麻烦的开端呢?北京记者钟路琳的一则报道。显然是这样的。这位小王,这个县里的人,包括这位县长,他们肯定是这么看的。
小王姑娘陪钟路琳在海上乐园玩了一天,这天她们没有走远,只在海湾游泳,躺在沙滩上休息,看渔民拉网。黄昏时钟路琳请小王安排个车,说她明天想早一点到外边走走,时间定为上午七点。钟路琳没说明自己是要动身离去,她不想声张。
当晚她给李彬打电话,主动联系,挂手机。明天要走,不想明说,就主动打个电话略示友好吧。李彬在会场上,他跑到吸烟室里接电话,他问钟路琳是不是还记得这间吸烟室?钟路琳问他是不是希望把该吸烟室和彻夜不停的长会写进某一份内参里?李彬笑,说很好很好,这两天天天一样,每晚上开会,直到凌晨五点,其间提供夜宵,为康师傅牌桶面。钟路琳说是不是也应当提一下会议的具体内容?李彬很敏感,立刻追问钟路琳都听到些什么了?钟路琳说她什么都没听到,她是有些好奇,觉得李县长近日行止异常。好不容易把一个客人请来,却丢在一边不顾了,这不挺异常吗?当记者的都这样,一旦好奇了,就会去打听并且总归会打听到一些什么。李彬哼了几声,追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一条防洪堤?”
“没听说过。”
他也没多讲,他说等事情办完了再跟钟路琳细说。眼下他正在想办法补窟窿,那是个大窟窿,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它补上。
“你用什么补呢?”钟路琳问。
“总有办法。”他笑,“挖肉补疮。”
“非得这么干吗?”
他说这就像吸烟,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为什么还吸?因为上瘾了。这是表面现象。你得问一问这个烟鬼为什么会上瘾,然后你就知道不接着狠狠吸还真是不行,尼古丁就这么厉害,还这么可爱,对不对?钟路琳问李彬有把握把他的大窟窿补上吗?李彬说他对自己总是很有自信,他碰到过更复杂更困难的局面,他总能对付。
“他们没告诉你吗?”他打哈哈,“李县长水平很高的。”
钟路琳建议李彬注意身体,加班开会不要累坏了,为了这么多热爱他的人们。
“包括你吗?”
钟路琳说当然啦。
一小时后,房间电话铃响,是李彬打来的。这一次他气急败坏。
“明天七点没有车接你,两张机票作废,有人负责处理。”他宣布。
“谁告诉你的!”钟路琳叫了起来。
原来却是钟路琳自己露了马脚。她主动打电话给李彬,讲得那般亲切,让李彬起了疑心。他吩咐了解情况,钟路琳要车的消息让他格外生疑,于是深入调查,终于查出了钟路琳不事声张订下的两张机票。
“你这什么意思?”县长大人咆哮道,“不够朋友!”
钟路琳说李县长水平很高的,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清楚。李彬忽然就冷静下来。
钟路琳说,她很感谢李彬为她安排的这一次海湾之行。本来她是想等回到北京后再打电话表示感谢的。她和可可在海边这三天过得特别愉快,她会永远记着这三天的。但是她明白自己是在一个非常不合适的时间来到这里的,她想她们还是走了比较好。钟路琳说,她在这里进一步了解了李彬县长,还有跟他有关的一些情况,她也更加明白李彬为什么想让她来,知道李彬有什么话要跟她说,这就更让她想走,不走不行。昨天她去看了红树林,一直冲到林子边上,迫近了看。看到一群鸟从林梢上扑腾腾飞向海空,那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早先她觉得自己发出一篇有关浅沙湾红树林的报道具有偶然性,那篇文章写完后并没有马上出手,直到某件事让她特别反感,于是鼠标一点才发了出去。现在她明白了,不管有没有发生让她反感的事情,那篇文章她终归会发出去的。她跟很多人不一样,她有一个女儿叫可可,孩子生而残疾,命途艰难,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可可,还有她。是因为人类太可恶,毁坏了太多自然吗?有人告诉她畸形怪胎的出现跟环境污染有关,她不知道是否确切,她只希望可可未来生活的世界不要被毁坏得太糟,这孩子比别的孩子更为脆弱,更需要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