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一个彼此都不谈婚嫁的时段,对这一点,两人早就心照不宣。这次一不小心说出口,气氛马上变得有点难堪。
他说我不会有婚礼的,一把年纪了,早就没有表现欲了。
李默有点生气:这跟表现欲有什么关系?
尹种甜也认真了:我就不信,婚姻真的要婚礼和婚纱来证明吗?结婚是两个人的私事,是两个人心里的事,干吗要表演给别人看呢?我要是结婚,我不仅不要婚纱,我还不要任何衣服,我一丝不挂关起门来乐三天。
李默越来越生气了:那是你的婚礼,你要光猪是你的自由,我的婚礼是一定要有婚纱的。
尹种甜说幸好我的婚礼和你的婚礼并不是一个婚礼。
李默站起来大声说: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难道我会赖上你吗?难道我会这样作践自己吗?
尹种甜也站起来了:你以为我有那么傻,会老老实实被你赖上吗? 谁想赖上你呀,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李默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争执了,她推开椅子跑了出去。本来,李默从没想过会跟他有什么结果,寝室里早就开过不止一次研讨会了,不要轻易锁定一个人,不到山穷水尽,千万不要上岸,哥伦布就是坚持到最后才发现新大陆的,在之前五十海里的地方,他曾差点掉头。尽管如此,也不该由他来流露那个意思啊,太伤自尊了。
李默没想到这天晚上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以后,尹种甜就彻底消失了。她去他的公司找他,公司已经关门了,他的宿舍也退租了,连电话也停机了。李默想,他是有意的,他早就安排好从她身边溜掉,而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她突然不能平衡了,她受不了他的不辞而别,他为什么不向她讲清楚了再干干净净地走呢?她是不会拦住他的。李默疯了一样到处打听尹种甜,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他后,再由她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她还想问他一句话:他对她到底有没有过一些爱呢?
毕业作品的事情将她救了过来,她告诫自己,毕业才是大事,否则,拿不到毕业证怎么出去找工作呢?没有工作怎么养活自己呢?
她还是决定做婚纱。她无意间碰到枕头底下的那本玫瑰档案,编号停留在七百五十一。李默突然有主意了,她要制作一件最古老最经典的婚纱,然后照着玫瑰档案的样子,将这七百五十一朵玫瑰一针一针地绣上去。李默算了一下,工程量是惊人的,但她被这个想法迷住了,她想,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我也要把它做完。
许多个深夜,李默一边绣一边出神,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一件婚纱就是一个故事。玫瑰还没绣完,李默已经完全从那个故事里摆脱出来,她的心里只有这些玫瑰这件婚纱,似乎曾经的一切只是为了帮助她完成这件毕业作品,只是为了向她提供这一星灵感。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念头很可笑,干吗要问他爱过自己没有呢?应该问自己到底爱过他没有?李默从婚纱上抬起头来小憩,她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想,爱过他吗?好像有点。真的爱过他吗?好像又不真切。李默有点迷糊了。
李默果然在学校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种头发丝粗细的金属丝。又去买了蝉翼般的薄纱,是一个小店里仅剩的存货。差不多都配齐的时候,林昔打电话来了。林昔在电话里急迫地说你已经在开始配材料了吗?李默说已经配齐了,没想到配得这么顺利,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林昔说我突然觉得红蜻蜓不行,太像时装表演。
大太阳底下,李默握着手机呆在街边,手中的红纱飘落到地上。
林昔在那边一迭声地喂,李默说现在怎么办呢?林昔说你会有办法的,拜托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默赶紧去退货,却退不掉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宾馆。李默收起所有的材料,现在不是考虑如何处置它们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重新设计的问题。李默觉得林昔真够折腾人的。李默歪在床上,翻着一张刚买的服饰方面的报纸,期望在那里发现一些新点子。
有一则报道引起了李默的兴趣。标题叫做“痴迷婚纱二十载,甘为他人作嫁衣”,说的是当地一位技艺精湛的女裁缝,开着一家婚纱店,专门为即将结婚的新娘定做婚纱。有人劝她多招些徒弟,大批量地制作,再卖给影楼,但她坚决不干。二十年来,她只接受准新娘们的预约,甚至上门为她们测量、试穿、修改。她的生意很好,尽管她的店铺藏在小巷深处,她的生意全靠新娘们口碑相传。
从照片上看,她大概有四十多岁,披着长长的鬈发,夹着香烟,斜倚着门框,懒懒地看着镜头,身后是一件未完成的婚纱。李默觉得她不像一个裁缝,倒像个有点寂寞的贵妇人。
李默记下她的地址,穿上鞋就往外跑。李默感到这个叫吴圆圆的女人已经深深地吸引了自己。
李默找到那里的时候,吴圆圆正坐在缝纫机前行云流水般地缝着一片裙摆。李默冲她扬了扬报纸,说我是看了它才找到的你。
吴圆圆捋一下头发,她干活的时候手中也夹有香烟。她问李默:你要做婚纱吗?
李默说不是,我只想来看看你,我也是做服装的。
吴圆圆说我不做服装设计,我只做婚纱。
吴圆圆说话有点毫无来由的冲,李默假装听不出来,低下头去看她干活。她的手工的确不错,以李默的眼光来看,简直无可挑剔。
吴圆圆说你听没听说过这样的谚语,医生屋里病婆娘,木匠屋里歪架子床。做婚纱的人注定没有婚纱可穿。
李默有点不高兴,说你这话像念咒语一样。
吴圆圆停下来,望着李默轻笑,染着深色蔻丹的两根手指夸张地架在嘴唇上,拿开后,两股细细的轻烟从她鼻子里缓缓飘出来,一副艳绝的老烟民样子。
李默看出来她的婚纱是立体裁剪,就问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吴圆圆说我没有上过专门的学校,我做婚纱纯属业余爱好。
那你的主业是什么?
应该说是管理吧。听说过“红袖”这个品牌吗?那就是我的服装厂的主打产品。
李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红袖”的老板竞坐在这里气定神闲地做婚纱。
吴圆圆说我每个星期到厂里去两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这里,我更喜欢这里,但那里更赚钱。
为什么要做不赚钱的婚纱呢?
喜炊。
你刚才说什么,做婚纱的人注定没有婚纱可穿?
啊,你问这个?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曾有三次穿婚纱的机会。第一次,新郎是个军官,他请假回家结婚,我在家里赶制婚纱,那时候街上还没有婚纱卖。我没想到婚纱做起来要那么长时间。婚期到了,我的婚纱还没做好,但我坚持要做完婚纱,他很生气,无奈地把婚期往后推,到了他归队的日子,我的婚纱还是没有做好,他一气之下取消婚约归队了。第二次,我早早动手,新郎倒是很喜欢我做婚纱,但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我住的那条街失火了,当时我正在看戏,等我赶回来时,我挂在床边的婚纱连灰烬都找不到了。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心里总感到惶恐不安,只好取消了婚约。第三次,新郎是个外地交流来的干部,他以为自己交流期满后就会回去的,可三年过去了,组织上似乎把他忘了,他只好认命,留在这里生根开花。婚礼的前一天,他说好过来看我穿婚纱的,在路上,他被组织部的人叫去了。从那里出来后,他似乎把我忘了,想不起我穿着婚纱等他来看呢。据说那天晚上他房间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了。你看,是不是做婚纱的人注定没有婚纱可穿?
李默马上想到自己的毕业作品,她和尹种甜好像也曾因为婚纱产生了一些争执,然后再也没有见面了。李默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露出了黯然的神情。
李默翻看着她的样品册,说很多女人对婚纱有特别的要求,这些婚纱真迷人!
吴圆圆推开工作台上的裙片,搁上双肘专心致志地抽起烟来。
李默说你抽烟的样子很特别。
吴圆圆说我喜欢躲在烟雾后面看女人试婚纱,很有趣。
李默看看烟雾后面的吴圆圆,除了耀眼的红唇,她的脸就像当年她那件毕业作品中的玫瑰,影影绰绰,却不容忽视。
从吴圆圆那里出来,李默放弃了坐车,意趣消沉地在似曾相识的街上走着。路过一幢大楼的时候,李默突然想起来,以前尹种甜的公司就在这里面。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李默的脑子里空了片刻,突然决定上去看看。她当然知道他早就不在这里了,但她还是想上去看看。她还记得他公司的大门是非常张扬的宝蓝和橘红两色。她不知道现在是谁在里面办公,不知道那扇个性十足的大门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李默一进电梯,就非常自然地摁下了十二层,像这幢楼的熟客一样,她自己都很吃惊,五年了,居然还记得这个细节。
就像在做梦一样,一出电梯,李默就看见了那个大门,名称还是那个名称,颜色还是那个颜色。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难道这是时间隧道吗?
李默不看图示,凭感觉走到那间办公室,他居然正在那里打电话!
看到李默,他一边用手势示意她坐下,一边继续讲话。电话终于讲完了,尹种甜笑眯眯地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李默身边,说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怎么样?过得好吗?
李默感到自己完全傻掉了,她无法开口,只能直直地看着他,重重地点头,僵僵地微笑。尹种甜说你比以前更加温柔了。李默还是无声地微笑着。
坐了很久,李默终于能说话了,她问他:你
。
。43:30
过得好吗?他说总体上看,应该有些进步,但我仍然觉得每天都是同一个滋味。
他说你结婚了吗?李默笑着摇头。李默也问他:你呢?
他说还是老样子啊,没劲,总以为结婚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但事实上,不结婚绝对是人生最大的遗憾,而结婚又是人生最大的冒险,所以,我是越来越……
李默不想听他废话,说你还是很年轻嘛。
他开始抽烟,李默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李默看着他低下了头,说那段时间你去了哪儿?我像疯子一样到处找你。尹种甜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李默说我路过这里,突然想起以前你的公司在这儿,就决定上来看看,没想到一上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尹种甜给她沏了茶,说我知道你对我肯定有误会,但我得告诉你,我无意伤害你,我只是……正说着,有人进来把他叫了出去。李默意识到他挺忙的,就站起来告辞。尹种甜也没有特别挽留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说那好,我们再联系。
在电梯里,李默想我们怎么联系呢?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联系电话,他甚至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工作。李默对着电梯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李默来到当年那个熟悉的小馆,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地吃顿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取走了,身体感觉空空的。
林昔也赶过来了。她说我想参与制做婚纱的全过程。李默说也许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