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纱熊住a—la galib,illa Allah……泉水淙淙地清脆响着,目光所及之处,浮雕的箴言展现着一道哲学或神学的考题——谁都知道它早已不限于伊斯兰教范畴——这时我理解了欧洲人为什么涌向这里。他们每个人都缓缓挪着步子,头部一动不动,他们沉浸在娓娓流入耳际的解说中,样子那么有趣。究竟什么是Allah?我猜他们正努力地思索着,调动着自己的宗教修养,企图解开道理中的难点。
Illa Allah,近似读音是:印兰拉。Ilia Allah,惟有真主。摩尔人在显示古老的本色,阿兰布拉在亮起它的眸子。真是这样,四顾横溢世上的不义,每个人都想说:从来就没有谁是胜利者。但究竟什么是Allah?我和他们摩肩并踵走在一起,我们都沉入了幻境,迎着包围的魅人境界。我甚至觉得也许他们会比穆斯林理解更深,因为这是一种一神论的世界认识。印兰拉,印兰拉,Wa—la galib,illa Allah,没有胜者,除了真主,这句话闪亮着,围绕着每一面墙壁和每一个角落。
让人羡慕的华盛顿·欧文当然也读懂了这句箴言。他正如他,在书中不仅热情地赞美,而且记录了这句铭文镌刻始末的,就是生在十九世纪的他。读了欧文的书以后人们知道,当征伐同类的阿尔·艾哈麦尔凯旋归来,在阿兰布拉宫门前受到人们欢呼的时候,这位常胜王心情黯然。他说,我怎么能算什么胜利者呢,要知道,没有胜者,除了真主!……他下令把这句话刻在宫殿里,作为纳赛尔王朝的座右铭。
而在堀田善稦的两本书里,我没有读到关于胜者铭文的段落。
我不太敢相信。
十数年时光孤注一掷,从巴斯克的小村到格拉纳达的阿尔巴辛,一连十几次住进西班牙,那样地倾倒于这个国度难道会不知道这句铭文?……若是真的就太可惜了。但字里行间的信息,又使我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同情。堀田善衔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不仅心怀正直,而且具有超人的敏感。
其实堀田留下了一些奇怪的笔墨。除了他鬼使神差地描写了三个蒙面摩尔女子、入神地凝视她们悦耳的欢笑之外,他还这样捉摸自己的心境:
在科尔多瓦或格拉纳达,我发觉自己总是被某种淡淡的悲哀感觉控制着。那悲哀,我想也许由两方面的东西组成。
一是每逢一事,总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还有另一方面的感慨。无论从青春时代就与之相遇的西欧文明,还是形式上与之竞争的亚非等国所谓第三世界文明——对它们的关心,混合着自己内在的对美与艳的要求,这一切,难道要把留年六十的自己,领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么?……
这样踌躇诉说的内衷,读着译着都很费力。但它掏出的一颗心,是真挚和鲜活的。“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他竟然这样剖白表露。在日本滞留时没有认识他真是遗憾。我理解他的每一个字,可惜在中国难得这样的朋友。在阿兰布拉的时间若是能与他共度,若是我们能谈谈对那句铭文的感受,该是多么好啊。
结束语
在2003年离开格拉纳达的前夕,漫长的冬季就要过去了。
又一次三个月的寻觅求学,一步步接近了尾声。我心里充满想留下一点纪念的欲望;不知该用图画、用文章,还是做一件什么事。
和Al Hamra的相遇,隔了四年又实现了一次。
天色阴郁,但裂着缝隙。雪白的云团和蓝净的晴空,露出在vega的滚滚铅云之间。我们奢侈地,又一回登上了阿兰布拉尽头的棱堡城
。
。47:20
头。美丽的内华达山低低地露出雪顶,背后的阿尔普哈拉斯群峰峥嵘。
讲清这次求学的体会并不容易。我对西班牙文物人员的修复作业和他们真真假假的手笔,如今是挑剔的。我很怕他们过度的主动,破坏了红宫的真实。这个原因使我重视华盛顿·欧文的作品,以及描绘阿兰布拉的一批十九世纪铜版画。但年代的标尺还是清晰的;在阿拉伯人营造宫殿的时代,罕见的美确实被创造了。
阿兰布拉,阿尔·罕姆拉,Al Hamra,它矗立在格拉纳达城的中央,统率着阿尔巴辛的窑洞,俯瞰着老城秘巷的市场(sogo)。它象征着一种文明的都市,它遥领马格里布和更远的东方。它的余韵至今在安达卢西亚飘扬不散,如血液一般潜伏于西班牙的身体之中。
但是,毕竟格拉纳达的一代繁华,无法与科尔多瓦那种照亮世界的贡献相比。令人神往的格拉纳达,它只是中世纪欧洲的一抹晚霞。黑夜就要降临了,穆斯林就要退回东方。在离开之前,他们给西班牙要留下怎样的告别礼物呢?
过去已经有过数不清的馈赠:从灌溉农业到一颗砂糖,从思想传统到一柄吉他。在农业、作物、工艺、语言、哲学、建筑……在一切有形无形的领域里,安达卢斯时代提升了整个西班牙的文明。如今它要离去了,它想留下一件可以触摸、如一篇别辞般的东西。
这就是阿兰布拉,它将陪伴未来的西班牙。
它不仅是第一摩尔遗迹,也是东方在欧洲的第一遗迹。精致的奢华遗产,如留下的一个标尺或符咒。人们都说,在军事中失败的摩尔,在文化上又赢得了胜利。确实,败者和胜者的界限是那么模糊,它们常常互相转换。
耳际的无线解说器在讲着最后的一段。
它动员每一个来客都发挥主观;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那么心里就能出现更壮观的阿兰布拉。而我只是记住了那句箴言。它是我旅行两海的结语,是我从安达卢斯——穆斯林欧洲带回的礼物。
一支旋律。从雪山到坡麓流淌不息。它与我们一起,在等着这一天的最后结束。紫红的火烧云燃遍了蓝空,这里呈现的伊斯兰,是辉煌灿烂的。我最后望着那句铭文,它高悬壁上,如谜如谶,漠视时间在脚下的流淌。我舍不得离开它。真的,它已经是世界穆斯林的、也是世界史的一个复杂情结。
最后几天我们去了周边。富饶湿润的vaga,留着城堡的石头孤山,还有背后升起的雪岭,我们把一个个在人的历史上留下了痕迹的地点逐个看过。我们想获得完整一些的格拉纳达印象;因为向西班牙告别的地方,向整个安达卢斯告别的地方,应该在这里,格拉纳达。
车驶离格拉纳达市区以后我们就攀住车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后面。道路像一条飞闪的带子,山脊上红褐色的阿兰布拉宫殿的影子,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田野、山脉、隔着的海,景物依然使人惊奇。车里响着一曲嘶哑的弗拉明戈,摩尔式的旋律回肠荡气。也许就是为了让人靠近真知——如此的地理和自然、还有历史和人心,才汇聚到了一起。
待到有了余裕的时候,我会再来这里小住。在阿尔巴辛找一个窑洞住下,再结识几个吉普赛或摩洛哥的朋友。去阿尔普哈拉斯远足,到萨洛布雷尼亚看海,吃遍每一种不同的橄榄,研究每一处宫殿的铭文。我想若从这儿观察世界,也许会获得有趣的视角。生活在这里非常接近魔幻,人会自比一个留下的摩尔。
终于我接近了堀田的心境。我也要怀着对世界的关心,哪怕身心疲惫,到自己最终被迷醉的地方去。这也是我天性中的、一直在内里鼓动的热望。
完稿于2004年5月
。
。47:49
曼德尔施塔姆: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
北 岛
一
我是从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中头一回听说曼德尔施塔姆(Mandelstam)。这套四卷本的回忆录,几乎是我们那代人的圣经。爱伦堡是俄国作家,十月革命前被放逐巴黎,他见证了若干历史事件和人物,包括二十世纪众多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
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是哪只手浑水摸鱼,在这套专为高于阅读的内部读物(即所谓黄皮书)中,选上包括《人·岁月·生活》在内的近百部世界文学的现当代重要作品的。后来赶上文化革命的混乱,最终落到我们手中。我常为我们这一代感到庆幸,若没有高压和匮乏,就不会有偷尝禁果的狂喜。如今我走进书店,为自己无动于衷而恼火。波兹曼在1985年出版的《娱乐至死》一书中说:“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没有人愿意读书。”“一切公众话语都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娱乐成为我们的文化精神。”
在高压与禁忌的年代,《人·岁月·生活》成了我们窥视世界的秘密窗口。这书我不知读了多少遍,由于四卷并非按顺序到手,那阅读方式特别,像交叉小径,就在这小径上我和曼德尔施塔姆不期而遇。
说到《人·岁月·生活》,让我想起赵一凡,我是从他那儿借到这套书的。在北京,他家是禁书和地下文学作品的集散地之一。我是通过我的邻居和一凡结识的,时间大约在1971年。一凡的岁数至今都是个谜,估摸长我十来岁。他自幼下肢瘫痪,嗓音尖细,脑袋硕大无比。初次见面的印象是混乱的,他似乎既羞怯又自持。那时友谊往往取决于政治上的信任程度,而我们并没做任何政治试探,一下就谈到文学和书,就像对上了暗号。我把我的诗给他看。他让我把诗留下,并答应帮我找书,包括《人·岁月·生活》。
他和家人住同一大院,在后院另有自己的小屋,很僻静。一凡行动不便,还是常骑车外出。那时没有电话,每次撞锁,我就在他门口的信箱留个字条。即使一凡在家,我也并非总是幸运的。他会摊开厚实的手掌,慢吞吞告诉我,书还没到他手上,让我过几天再来。好在那时人有的是耐心。
《人·岁月·生活》是1960年在苏联出版的,那时曼德尔施塔姆尚未平反,故有的地方闪烁其辞,特别是他生命的结局,爱伦堡只提了一句:“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38年春在莫斯科。”曼德尔施塔姆仿佛身披黑色大氅,在交叉小径上消失。
爱伦堡这样写道:“我们俩都生在1891年,奥西普·埃米利耶维奇比我大两周。我听他读诗的时候常想,他比我聪明,比我年长得多。但是在生活里,他在我的眼中却是个任性的、心胸狭窄的、忙忙碌碌的孩子。他多么讨厌啊,我考虑了几分钟又立刻补充说:又是多么可爱啊!在他模糊的外貌下面,隐藏着善良、人道精神和灵感。
“他身材矮小,体质虚弱,长着一撮毛的头总是向后仰着。他喜欢雅典卫城墙边那只以歌声打破静夜的公鸡的形象,而他自己在用男低音唱自己庄严的颂歌时,也像一只年轻的公鸡。
“他总是坐在椅子边上,有时突然跑开,幻想一顿精美的午餐,订一些稀奇古怪的计划,滔滔不绝地说得出版商厌烦不堪,有一次他在费奥多西亚召集了一批富有的‘自由派人士’,严厉地对他们说:‘在最后审判时,问到你们是否了解曼德尔施塔姆,你们就回答说:不了解。问到你们供养过他没有,如果你们回答说,供养过,你们的许多罪行就会得到宽恕。”’
一凡精力过人,可几天几夜不睡觉。他识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