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样的,蒙。” 阿尔斯楞抱住鬼的头轻轻地说。
“我还会回来的,蒙,你就等在这里。我还会回来的。我上学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就在等在学校的门口,你就等着我吧。
就当是我去一个更大的教室上课,到放学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阿尔斯楞又抱了抱鬼的头。
鬼目不转睛地望着登上汽车的阿尔斯楞。
这一次,长途汽车启动之后,鬼并没有追过来,它直直地站在草地的公路上。鬼好像是听明白了,阿尔斯楞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购物,让它等着他回来。
长途汽车越驶越远。在车上,阿尔斯楞一直透过车窗在望着鬼,慢慢地,鬼银亮的身影就融化在草地苍翠的绿色之中了。
从那以后,每天黄昏的时候,鬼都会准时出现在公路边那棵孤独的小树下。每天的这个时间,都有一辆从城里驶来的长途汽车从这里经过。
很多来自远方的游客都见过那头银白色的巨犬,它静静地站在小树下,小心地打量着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
在长途汽车开走之后,那头银白色的巨犬,就慢慢地向草地深处走去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而那棵小树,也在一天天地慢慢长大。
冬天到了,草地上落了第一场雪。
一个冬日的黄昏,鬼又准时地等在路边那棵已经落尽了叶子的小树下。
当草地的地平线渐渐地呈现出长途汽车甲虫一样浑圆的轮廓时,鬼已经感觉到什么,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正在驶近的长途汽车。车并没有什么不同,鬼天天都见到这辆车,一辆永远超载的破旧的面包车,车顶的行李网下堆积着数不清的行李,有时上面也会放着一辆自行车,甚至缝纫机。车体上一次次的刮伤用油漆简单地就补过,像涂鸦一样充满后现代主义的色彩。而它的心脏——那部苍老的发动机,在爬坡时总是苟延残喘着吞吐着最后一口气。它还能在草地上行驶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车上的司机都已经认识了鬼。司机曾经试着跟鬼打过招呼,但这头牧羊犬从未理睬过他,每次,在对下车的旅客一一过目之后,它就慢慢地离开,那银灰色的硕大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草地的暮色之中。
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地加快速度,像一面被擂响的鼓,鼓点越来越密集。这紧张的感觉酷似鬼来到草地最初的日子,在等待进入围场的时候,闻到了要与之绝一死战的陌生的狗的气味,听到它们的吠叫声。只有在那时,鬼才会有这样感觉,是一种向它重重压来的巨大的兴奋。
长途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司机跟鬼打了声招呼。
但鬼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它昂着头,鼻翼紧张起伏,全神贯注地盯着打开的车门。
最先下车的是一个拎着巨大的袋子的老人,然后是一个扎着红色头巾面色酡红的妇女,第三个下车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少年。
《鬼狗》第九章 还是草地(2)
鬼失望了,这些人它都不认识。
但是,一丝熟悉的气味让它混身颤栗。
“蒙!”那清亮的声音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鬼曾经熟悉的那个童声,但鬼还是可以将分辨出来的。
鬼冲了过去,用它可以想象的最快的速度。
很长时间过去了,它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日子。
那些陌生的乘客中有些是第一次来到草地的人,他们发出大声的惊叫,俨然以为一头疯狂的狗在向一个刚刚下车的乘客发动攻击。
那种攻击几乎是真实的。
鬼高高地跳起,狠狠地扑到他的身上,以自己的体重将他压在身下,将他的手叨在嘴里。
但车上的乘客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声,那少年高声大笑着搂住巨犬的脖子,与它撕打在一起。
直到长途汽车已经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阿尔斯愣才从雪地上站了起来,拍去向身上的雪片。而鬼那种兴奋的颤栗仍然没有从身上消失,它颤抖着,紧紧将头贴在阿尔斯楞的腿上,以至于拎着背包的阿尔斯楞走得跌跌绊绊。
在草地深处的冬营地上,毡房上空正升起冬日黄昏的第一缕炊烟。他们刚好可以来得及回家吃饭。
阿尔斯楞在家度寒假的那段时间,就是鬼的节目。它不再让阿尔斯楞走出自己的视线,无论是他在帮着乌云挤牛奶,或是和白宝音格图一起修补破损的鞍鞯,还是骑着马到临近的营地去窜门,它都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像他的影子一样。
当新的学期到来的时候,在草地的公路上,再次上演鬼追逐长途汽车的一幕。阿尔斯愣再次下车,安慰着鬼,让它相信自己又要去进行一次购物。他让鬼好好地等待着他,他会回来的。
鬼相信阿尔斯楞会回来的。他已经这样证明过了。只是,阿尔斯楞外出购物的时间太长了。
在阿尔斯楞离开之后,鬼仍然在每天黄昏时去草地的公路边等待着他回来。
在那些年,很多曾经乘坐过那趟横穿草地的长途汽车的人人都会记得那头漂亮的银色大狗,在荒凉的草地上,在路边静静伫立的银色的牧羊犬像一个醒目的路标,陪伴它的,只有一棵孤独的树。
《鬼狗》第十章 青色的牧草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粱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
——蒙古古歌《黑骏马》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鬼的毛色已经变得黯淡,像冬末接近融化的雪的颜色。
每天黄昏,鬼仍然会到草地公路边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去等待阿尔斯楞的归来,在长途汽车开过去之后,再独自回到营地。
鬼不能再和白宝音格图一起赶着羊群出牧了。它已经吃不下太硬的东西,每次都要乌云将食物煮好后放在它的面前,才象征性地吃一点,它已经失去了过去那好得可怕的胃口。
在傍晚,当白宝音格图站在毡房前,双手端着一架望远镜向地平线上眺望的时候,鬼总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身边,像一把生涩的折尺那样缓慢地卧下,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在很多年前,鬼曾经在某种莫然渴望的鼓舞下一直奔向天边的地平线,想知道那后面有什么。但在它奔跑了一天之后,横亘在它眼前的仍然是一条蓝天与绿地相接的界限,草地是无边的。
在一些风雪将来的日子,鬼很久以前被枪击中的右后腿会略有不适,那颗深埋在肌肉里的铅弹隐隐地跳痛,这些都让鬼想起来以前的日子。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正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鬼还是一只幼犬,却是所有幼犬里体形最大的一只。它总是可以爬到最前面,啜住乳汁最为充沛的乳头。它总是那样没完没了地吸吮,就是当母亲站立起来来,它还像一枚迟迟不愿成熟的果子,悬垂在母亲的腹部。
在些天气寒冷的夜晚,母亲总是用鼻子将它推到腹下,那是最温暖的地方。
鬼发出像梦中的小狗一样的细切的呢喃。
鬼睡着了。
白宝音格图轻轻地抚摸着它。
在夏日一个清凉的黄昏,从公路边回来之后,鬼慢慢地走向营地前面一块草坡,在那里卧了下来。
它静静地向远方眺望,厚重的彤云,悬浮在空茫的地平线上,鬼一直相信,阿尔斯楞就在地平线的后面,他是去那里购物了。
阿尔斯楞让鬼等他回来。
晚上,乌去呼唤着鬼回来吃饭,但鬼趴在草坡上一动未动。
那天夜晚,在远方的城市里,一个刚刚上完晚自习回到寝室的少年,不小心打破了一只杯子。当他拾起杯子的碎片站起身时,不由自主地眺望着璀璨的星空,他在那里寻找着童年时就已经熟悉的诸多星座。他知道,在那些星座之下,就是草地的方向,在那里,夜空更加晴朗,群星更加闪亮。
第二天,白宝音格图仍然没有看到草坡上的鬼起身,它就一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地望去,鬼那一身银灰色的皮毛,就像夏日草地上突兀出现的一团白雪,久久不愿融化。
在瑟瑟的风中,白色的长毛轻轻地拂动。
乌云看到白宝音格图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草坡,当他注意到乌云的目光时,将头扭向了一边。
那个草坡,就是当年阿尔斯愣发现鬼的地方。
当冬天到来时,他们就迁出了夏营地。
第二年,白宝音格图的夏营地选在乌尔逊河的另一侧。
阿尔斯楞夏天回来度暑假时,骑着马涉过河水,到那个旧营盘去过。
远远地望去,那片草坡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在那片草坡上,却生出一丛更高大的牧草,比周围的草地更加青翠茂盛。
《鬼狗》后记
鬼,生于冰城哈尔滨的警犬基地,一项繁育大型冲击犬计划的产物,藏獒与德国牧羊犬的混血种,纯白色,凶猛、高大,肩高八十二厘米,三岁时体重九十公斤。但最终未能完成服从科目的训练,曾在军用机场服役,因性格暴躁,拒绝服从命令,多次攻击机场的工作人员而退役。
后辗转被运至呼伦贝尔草原,一度沦为斗犬,很长一段时间,所向无敌,后为牧民收养,生活在牧场中,再未离开草。
一生中杀死过三头狼、四只狐、一只獾、二十七条狗,捕获过一只野兔。
享年十三岁。
注释:
阿尔斯楞:蒙语音译,蒙古族男子名,雄狮之意。
白宝音格图:蒙语音译,蒙古族男子名,有福之意。
乌云:蒙语音译,蒙古族女子名,蓝色宝石之意……
蒙:蒙语音译,白银之意。
那达慕:草原牧民的大聚会,盛会期间举行骑马、射箭和摔跤等比赛,
布鲁棒子:即打兔棒子,蒙古民族传统狩猎工具,以榆木、桦木、柞木制成的“L”形的圆棍。头端部,以熔铅包头,或钻眼用皮条拴上黄铜锥子。
套马杆:蒙古牧民捕捉马匹的工具,以两根桦木楔扣套合而成,长5-8米,顶端有牛皮或羊肠制成的套索。
毡房:即毡包,蒙古包。草原游牧民族长期以来居住的圆形尖顶帐篷,以羊毛毡子覆盖。冬暖夏冷,便于拆放安装,适合草地游牧转场的迁徙生活。
哈纳:支撑蒙古包可以折叠的木制围墙。
勒勒车:北方草原年古老的运输工具,木制,牛拖曳,硬木车轮高大结实,阻力小。
供销社:供就生产生活物资的商店。
崖沙燕Riparia riparia(Bank Swallow):隶属于雀形目燕科。体长7…14厘米,体重11…17克。分布于俄罗斯、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中国、朝鲜、日本、印度、孟加拉国、缅甸、泰国、菲律宾和越南等地。栖息于河川、湖沼的泥滩或附近的岩石上。结群活动。以昆虫为食。繁殖期为6…2月,营巢于河岸峭壁上的洞穴中,每窝产卵3…4枚,孵化期为12…13天。
黄羊Procapra gutturosa(Mongolian gazelle):又称黄羚、蒙古原羚、蒙古瞪羚、蒙古羚等,分布中国东北、华北、西北地区,以及蒙古和俄罗斯西伯利亚东南部等地,栖息于半沙漠地区的草原地带,其数量一直是亚洲所有大型哺乳动物中最多的;体形纤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