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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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琼瑶-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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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志翔,快看!左边就是布希丝公园,里面有个小博物馆,知道拿破仑妹妹的裸体雕 像吗?就陈列在这里面。今天太晚了,不能带你参观了,改天,你可以让忆华陪你来看, 雇一辆马车,在这公园里慢慢的兜它一圈,是人间最大的乐事!是不是?忆华?”忆华把 眼光投向窗外,眼睛迷迷蒙蒙的,湿漉漉的。 

  “是的,”她静静的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常常带我来兜风!”“那时候你还 叫我陈哥哥呢!”志远对忆华作了个鬼脸。“越大越没样子,现在干脆叫名字了!” 

  忆华勉强的笑了笑,望著车窗外面,没再说话。 

  志翔狐疑的看看他们,一时间,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 么单纯。可是,这毕竟是哥哥的事,他是无权过问的。而且,他的心思正飘浮在别的地方 。 

  “哥,你演唱的地方叫国家歌剧院吗?今天我们有没有经过那地方?”“唔——经过 了。国家歌剧院就在火车站旁边。”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 

  志远的眉毛拧了起来。 

  “别谈那歌剧院好不好?”他重浊的说。“罗马有几千几万个地方,都比歌剧院值得 一看!” 

  忆华的眼光从窗外调回来了,悄悄的望著志远。 

  “志远,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她说。 

  “哥,你今天不表演了吗?” 

  “为了你,请了一天假,明天就要上班。我明天先陪你去注册,我下午还有个兼差, 晚上工作的时间,是八点到一点。” 

  “白天还有兼差!什么兼差?”志翔吓了一跳。“你晚上表演,白天做事,受得了吗 ?” 

  “下午的工作很轻松,不过是——是——”志远含糊了一下。“在家私立中学教音乐 。” 

  志翔有些狐疑,教音乐,教音乐需要整个下午吗? 

  “哥,歌剧是怎么回事?你每场都有戏吗?”“哈!”志远笑得古怪,耸了耸肩,他 轻松的说:“你哥哥是个天才,每场戏都少不了他!” 

  一阵疯狂的喇叭声,志远超过了一辆大卡车,迎面一辆漂亮的敞篷车,硬被志远的小 破车给逼到马路边缘上去了。那车上的几个青年男女,发疯般的挥拳大骂,志远理也没理 ,车子“呼”的一声,就掠过了他们,冲往前面去了。忆华长长的抽了口冷气:“志远, 你玩命呢!”“玩命?”志远扬了扬眉。“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就爱开快车,怎样? ”“你玩命没关系,”忆华低声说:“车上可还有你弟弟!” 

  志远嘴角的肌肉一阵痉挛,车子的速度减低了。晚上,回到了“家”里,兄弟两个都 很疲倦了。晚餐是和忆华一起,在一家小咖啡馆吃的,志翔初次领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 味。饭后,先送忆华回了家,他们才回来。志远推开卧室的门,有些抱歉似的对志翔说: “这见鬼的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你没办法有单独的房间,咱们哥儿俩,只好挤在 一间里!” 

  “哥,我宁愿和你住一间!”志翔说,走了进去。卧室很小,放著两张单人床,上面 整齐的铺著雪白的被单、毛毯,和干净的枕头套。床和床中间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有台 灯、书籍,和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张照片。志翔本能的走过去,拿起那镜框,他以为,里 面可能是忆华的照片,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志远和他的一张合照!在台北的院子 里照的,站在一棵杜鹃花前面,志远大约是十八、九岁,自己呢?才只有十一、二岁,吊 儿郎当的,半倚靠在志远身上,志远挺神勇的样子,一脸调皮的笑,手挽著自己的肩膀。 他放下照片,鼻子里有点儿酸酸的。“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了?”他说。“我 也不记得了。”志远说,又燃起了一支烟。“离开家的时候,就忘记多带一点照片,在旧 书里发现夹著这一张,像发现宝贝似的……”他勉强的笑了笑,在床上坐了下来。“家就 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待在里面的时候并不觉得它好,离开了就会猛想它。”志翔把镜框放 好,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离开家并没多久,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庞。 

  “志翔!”志远忽然亲昵的叫了一声。 

  “嗯?”他抬眼看著志远。 

  “告诉我,”志远有些兴奋地说:“你在台湾,有没有女朋友了?”“女朋友?”志 翔摇摇头,坦白的笑了。“我明知道自己会出国,何必弄那个牵累?” 

  “你的意思是没有?”“没有。”“真的?”“当然真的!”他诧异的看著志远。“ 干嘛?” 

  “那么,”志远热烈的盯著他,有些急促的说:“你觉得忆华如何?”“忆华?”他 吓了一大跳,愕然的说:“哥,你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志翔!”志远深吸了口烟 ,迫切的、热心的说:“这女孩是我看著她长大的,不是我胡吹,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 女孩。华侨女孩子,要不就不中不西,要不就欧化得让人反感。而忆华呢?她比台湾长大 的女孩还要规矩和中国化……”“哥哥!”志翔打断了他,困惑的说:“我知道她很好, 可是……”“别可是!”志远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只要你认为她很好,就行了!感情是 需要慢慢建立的,你们才见面,我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只是要提醒你,错过了像忆华这样 的女孩子,你在欧洲,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国女孩了!” 

  “哥哥!”志翔啼笑皆非的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志远 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桌上了。板起脸,他一本正经的说:“少胡说!志翔!别糟蹋人家 了!我足足比她大了十岁!我是看著她长大的……”“又怎样呢?”志翔微笑著说。“三 十二岁配二十二岁正好!而且,你的年龄,也该结婚了!” 

  “胡闹!”志远生气的、大声的说。“志翔!不许拿忆华来开玩笑,你懂吗?人家是 规规矩矩的女孩子,你懂吗?你别因为她是个老鞋匠的女儿,就轻视她……” 

  “哥哥!”志翔惊愕的蹙起眉头。“我并没有轻视她呀!你不要误会好不好?”“那 就好了!”志远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望著弟弟,他又笑了,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他 说:“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慢慢来吧!我们今晚不谈这个。我去煮点咖啡,你要吗? ”

  “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睡不著?” 

  “已经喝惯了。”志远说,走开去煮咖啡。“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喝惯的!”志翔往 床上一躺,用手枕著头,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他只想休息一下 ,可是,只一会儿,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恍惚中,他觉得志远站在床边,审视著自己, 然后,他的鞋子被脱掉了,然后,志远拉开毯子,轻轻的往他身上盖去……这一折腾,他 又醒了,睁开眼睛来,他歉然的望著志远,微笑了一下,喃喃的叫了一声: 

  “哥!”“睡吧!”志远说,用毯子盖好了他,看到他仍然睁著眼睛,他就欲言又止 的叫了一声:“志翔!” 

  “嗯?”他模糊的。“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志远的眼睛,在灯光下闪著光芒。“ 什么事?”他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哑声说: 

  “永远别到歌剧院来看我演戏!” 

  志翔一震,真的醒了。 

  “为什么?”“因为——”他困难的、消沉的说:“我只是个配角的配角!”“哥! ”他握住志远的手。“我们是亲兄弟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配角不配角……”“我在乎。 ”志远静静的说。 

  志翔愣了片刻,然后,他了解的点点头。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 

  “我坚持。”志翔又点了点头,灯光下,他觉得志远的眼神黯淡而落寞。没关系!他 在心里自语:我会治好他的自卑感!我会恢复他的信心!志远拍了拍他的肩,感激的对他 笑笑,走开了。 

  整夜,他听到志远在床上翻腾,整夜,他闻到香烟的气息。 

5 

  就这样,志翔投身在罗马那个艺术的炼炉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觉得自己被那些 艺术的光芒和火花给燃烧了起来,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著,使他的精神终日在狂喜和兴 奋中。他迷住了艺术,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罗马。 

  开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收费 不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艺术学院。同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 英国人居多。东方面孔的同学,几乎找不到,开学一个月,他才发现两个东方人,却是他 最无法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难在学校交到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和雅兴。 那些日子里,他要应付语言上的困难,要习惯异国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导,剩下的时 间,就发疯般的消磨在国家博物馆、布希丝别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 

  忙碌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生活,也无力过问志远的生活。志远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点 左右才回家,那时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课,志远还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 课,中午就在学校或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午后下课回家,志远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 志远安排好的,在高祖荫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远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 女,待他却真的一如己子,变著花样给他弄东西吃。他每日见到高氏父女的时间,比见到 志远的时间还要多。因此,他和忆华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来。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厅中,和忆华随便谈谈。忆华总是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 给他一杯,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整理父亲 的工具,或在缝衣机前缝缝补补——在这“餐厅”里,事实上还有很多东西,缝衣机,切 皮刀,皮革,浸绳子的水盆,和种种高祖荫需要的用具。忆华总是不停的工作著,家事做 完了,就帮父亲把皮绳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订单,或盘算帐目……而且,志 翔发现,连自己兄弟俩的衣服被单枕头套,都是忆华在洗洗烫烫,甚至,连自己的房间, 都是忆华每日去收拾整理的。“忆华,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哥哥的?”一晚,他问。 

  忆华悄然的从她工作上抬起头来,她正补缀著一条裙子的花边。她无论多忙,给人的 感觉也是那样从从容容、安安详详的。“那年我十四岁,他第一次走进我们店里,手上拎 著一双鞋底破了洞的鞋子。”忆华回忆的说,面容平静,眼珠迷蒙。“他靠在柜台上,咧 著张嘴,对我嘻嘻直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当我用中文告诉他我是,他大叫了一声,跳 得有三丈高,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她羞涩的垂下眼睑:“那时我很瘦很小,虽然已经 十四岁,还像个小孩子。”定了定,她继续说:“后来他和爸爸谈了起来,爸爸问他,怎 么把鞋子走得破了洞?他回答说:‘你怎么可能在罗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轻 轻的叹息了一声。“那时,他和你现在一样,对罗马发了疯,发了狂,而且,他快乐、骄 傲、充满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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