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襟和气魄都没有。
他坐在轮椅上,微笑着放飞了一只雪白的鸽子。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蒋经国终于完成了由“恶魔”蜕变为“慈父”的凤凰涅槃——对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举动真是难于上青天。
第三卷·光如何灼痛自己他们是伟人,更是有缺点的人
——评埃利斯《那一代——可敬的开国元勋》
亚当斯和杰斐逊是美国开国元勋中最长寿的两个人。作为终生的朋友和论敌,他们的逝世也颇有神秘色彩:一八二六年七月四日,美国独立五十周年纪念日,亚当斯突然病倒在自己最钟爱的书椅上。他几乎是在杰斐逊离开人世的那一刻陷入昏迷的,下午五点半死亡很快就降临了。在亚当斯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时常对历史、对自己的生活、对任何东西进行解构式的表达。他对朋友说:“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法国、以致整个欧洲都没有什么老修道士,能够无动于衷地看着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一样的年轻处女。”亚当斯认为,所有完美对称的、宣扬某种明显的道德且充满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的叙述或者故事,都不过是彻底的虚构。美国历史学家约瑟夫·J·埃利斯所著的《那一代——可敬的开国元勋》一书,正是以亚当斯的方式向读者展示美国独立建国的历史,《华尔街日报》评论这本普利策奖获奖著作说:“他向我们富有激情但却不感情用事地、质朴却深刻地描述了独立战争那一代人:这种描述不仅是从现代人的角度展开的,而且同样重要的,同时也是从他们那一代人的角度展开的。”
在美国,“那一代”的画像和塑像处处可见:在美元上,在政府和议会大楼里,在公园里,以及那座著名的雕塑着四位伟人头像的山峰。然而,美国公众对独立战争的领袖们的崇敬,并不同于纳粹时期德国人对希特勒的狂热迷信、以及苏联人对斯大林复杂的敬畏之心。美国公众对开国元勋们的基本看法是:“他们是伟人,但也是有缺点的人。”这已经是一个常识——“他们”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圣人”,“他们”就生活在“我们”中间,也许就是我们时而和蔼可亲、时而大发脾气的祖父。尽管华盛顿在“那一代”当中显得最为突出,但他与富兰克林、汉密尔顿们几乎处于平等的地位,他从来没有企图成为、也没有可能成为美国的“恺撒”或“拿破仑”。战争一结束,他便放弃了大陆军总司令的职位;任期一满,他便拒绝第三次担任总统的职务。埃利斯这样评价华盛顿的激流勇退:“毫无疑问,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享受在‘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安详地度过自己的余生的话,这个人就是华盛顿。或许,正是以这种奇特的直觉——他以这种直觉总是能够抓住主要和次要之间的分别,让他从骨子里意识到,再担任一届总统意味着他将死在任上。退休使他避免了这种命运:这种命运可能确立一种带着终身君主制的味道的先例,让生物规律来结束他的任期。”由此来看,华盛顿与袁世凯的根本差别,当然不仅仅在于个人的品格和个性,更重要的还在于文化根基、价值立场和信仰背景。在袁世凯那里,东方文化没有为他提供彼岸世界的安慰,他只能通过对权力的攫取和占有来彰显自己的伟大;而在华盛顿那里,新教文明让他对“天上的生活”有了真实的渴望,他以自己的谦卑来荣耀上帝的伟大。华盛顿的“光荣的退休”,是对民主制度和宪法的一次深深的致敬,也是对造物主的恭敬与臣服。这一举动对美国的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正如埃利斯所说的那样:“我们对他确立的两届总统任期的先例的过度沉迷,使得我们忽略了华盛顿自动退休所确立的另一个更为根本的原则,亦即,政府职位按常规应当超越任职者的寿命,美国的总统制与欧洲的君主制有着根本的区别:不论总统是多么的不可或缺,在本质上他们都是可被摆脱的。”
“那一代”中的每个人都并非圣贤,他们也有这种自觉。智慧如汉密尔顿,却接受了论敌决斗的要求,结果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决斗中中弹而死,正当四十九岁的好年华;公正如杰斐逊,却雇佣枪手在报纸上谩骂亚当斯,结果那个臭名昭著的写手卡伦德后来转而攻击杰斐逊本人的私生活;刚强如亚当斯,在处理国务的时候却过分依赖于妻子阿比盖尔,使自己招致“夫人政治”的攻击;忠诚如杰克逊,却引用圣经中的话语来为奴隶制度辩护,认为在美国实施奴隶制是一种“必要的恶”。另一方面,“那一代”之间的敌视至少不少于友谊,用埃利斯的话来说:“独立战争那一代人中的最高层人物之间的政治对话,实际上是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相互谩骂。”那个时代的许多重大事件也并非白玉无瑕:首都华盛顿的选址充满了幕后的交易、大部分国会议员都对奴隶制保持了沉默,政府残酷镇压了农民的抗税起义(而起义所依据的原则与独立革命是一致的)。于是,我们看到了先贤们人性的局限和缺陷,看到了他们在伟大背后的平凡、在远见卓识中夹杂的令人遗憾的短视。他们也发现了自己以及自己的战友们的问题,于是把对人的依赖转移为对制度的依赖。正是出于对人——即使他是伟人——的怀疑,他们创造了分权的制度。对此,埃利斯论述说:“在独立战争那一代人取得的成就是一项集体事业,这项事业之成功乃是那一代人的个性和意识形态的多样性所赐。他们的相互交往和共处产生了一种动态形式的平衡和平等,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中有哪个人是完美的或者一贯正确的,而是因为他们各自的不完美和错误,以及古怪和过度之处,相互之间产生了制约。”从某种意义上说,“制约”是“那代人”对权力的共同看法。以此为基础,他们共同描绘了美国未来的草图。尽管今天的美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布热津斯基所论,“美国正从一个由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文化所主宰和塑造的社会,转变为一个全球人种所拼凑的社会”,但是那一代先贤们所勾画的宪政共和之路始终没有发生根本的偏移。
在《那一代》中,埃利斯用了很大的篇幅分析亚当斯与杰斐逊之间的激烈争论。这场争论涉及了他们对联邦制度、对法国革命、对军队的意义等重大问题的不同看法,而其本质乃是对党派活动的不同态度。在华盛顿和亚当斯的时代,美国还没有形成明显的党派力量。作为第一位和第二位美国总统,华盛顿和亚当斯都强烈地蔑视“党派主义的道德”,而坚持具有神圣地位的“共和国的公共利益”。他们以自己在独立战争年代辉煌的资历成功地做到了这点。而当杰斐逊和麦迪逊所领导的共和党战胜了亚当斯之后,党派纷争便成为美国政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环节。杰斐逊坚定地宣称自己就是那个“兄弟会”的一员,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耻辱。杰斐逊被选为总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端——美国总统自此之后必须永远是某个政党的领袖。“拉帮结派”不再是“小人”的把戏,而成为政治的必要手段。此后,也没有一个政治家号称自己能够代表所有美国人民的利益——在美国人看来,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其实就是“所有人的利益都无法代表”。因此,政治家只能说自己代表某些阶层的利益。因为人不是神,人有无法克服的局限和缺陷,因此党派纷争是不可避免的。在那一代人中,杰斐逊是最早承认这一事实的人之一。
美国就这样在这帮伟大的、也有缺点的人手上创建起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迹。一七八三年,当对大英帝国的军事胜利刚刚在《巴黎和约》中得到确认,华盛顿便以最雄辩的词语描述了这个大陆的美好前景,他写道:“美国公民,正置身于一个令人最为嫉妒的良好条件之下。他们作为这一整片物资丰富、生活便利的大陆的惟一的地主和所有人,现在已经被刚刚签订的令人满意的和约承认,拥有绝对的主权和独立。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中最引人注目的舞台中的演员。上帝让这个舞台成为展示人类伟大和幸福的特别所在。”果然不出“那一代”所料,历史确实穿越大西洋来到了美利坚。
——两千零三年十二月三日
第三卷·光如何灼痛自己美国与中国,谁更“个人主义”?
——读福山《信任》
美国与中国,谁更“个人主义”?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人们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当然是美国啦。然而,在新作《信任》中,日裔美国学者福山对此却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福山以《历史的终结》一书震惊学界,一跃成为一位世界顶级学者。这一次,他是不是故意作耸人听闻之语呢?
《信任》一书的副标题是“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在这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中,福山从跨学科和跨文化的角度对“后历史”时期的全球经济生活作了全面的透视。他将文化传统引入经济学的范畴之中,认为文化传统是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因;同时,由于他的日裔身份和在美国的生活经历,使得他具备了穿透文化隔膜、对东西文化进行深入比较和检讨的能力。福山把人类社会分为两类,一类是“高度信任社会”,以美国为代表;另一类是“低度信任社会”,以华人文化圈、意大利、韩国为代表。在“高度信任社会”中,经济发展呈现繁荣景象;而在“低度信任社会”中,经济状况却危机四伏。
一个纯粹的“个人主义”的社会,是无法建立起“高度信任”来的。福山用美国是一个“高度信任社会”的事实,否定了“美国是一个过于个人主义的社会”的似是而非的观点。首先,他也肯定了美国社会中强大的个人主义的因素:“美国人不是把个人主义看作一个缺点而是看作一种近乎完美的品德,它代表创造性、开拓性、积极进取精神以及不向权威屈服的自豪。因此个人主义通常产生骄傲感,美国人认为它是美国文明独特、最吸引人的地方。”他举了亿万富翁佩罗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佩罗作为无党派人士参加总统竞选,获得了一成多的选票,在两党制基本定型的选举制度下堪称奇迹。佩罗为什么会受到美国人的欢迎呢?因为他为美国人树立了最佳的个人主义的榜样。他在IBM公司工作时感到憋闷,于是辞职创建了自己的公司——电子数据系统公司,创造了几十亿美元的财富。佩罗常常说的口号是:“苍鹰孤影,它们永远形单影只。”
但是,福山又敏锐地观察到这样的一个事实:“美国人是反中央集权主义者,但是那些同样是反中央集权主义的美国人却自愿服从各种中间社会团体的权威,包括家庭、教会、本地社区、工作场所、工会和专业组织等,他们是社团主义的支持者。”他认为,美国是一个具有高度自发的社群倾向的社会,普遍地存在高度的社会信任,因而可以建立大规模的经济组织。在这种组织中,非血亲人员可以轻轻松松地为着共同的经济目标合作。美国的个人主义与社团主义互相促进和制约,共同塑造着美国的文明。
那么,美国的“社团主义”渊源自何方呢?这就是美国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