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斗(欧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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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欧阳山)-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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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听得出来,周炳的声音里有的是坦白、快乐和单纯,跟他平时说话里面所包含的调子一模一样。他说这么勇敢豪迈的大言壮语,却没有使唤高亢铿锵的声调,也没有露出慷慨激昂的神色,倒象是一个懦弱、胆怯、迟钝、愚昧的孱子在那里喃喃絮语的一般。胡柳无可奈何,最后说了一句满不相干的闲话道:
  “学堂里不是开了学么?没人上课怎么办?”
  周炳心平气和地笑着,拿起雨伞和藤箧子,随口答道:“不要紧,我已经请了假。这学堂没有我,一样办得起来。”说完就走了。胡柳追出巷子外面,望着他的宽阔的背影出神。他去久了,胡柳又追到螺冲小桥边,躲在一棵香蕉树后面,拿眼睛送他,一直送到他隐没在蛇冈西面为止。
  谁知周炳走后的第七天,震南村里就闹出一件大事儿来。那天晚上,何娇约陶华在村东小帽冈前面的观音庙会面。这观音庙虽然淡中清还有些人去烧香磕头,但是没有庙祝,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是个极其清静的去处。陶华跟马明、关杰、胡树三个人商量,觉得应该去走一遭。马明不放心,就叫马有陪他去。又吩咐马有只要在庙外等候,留心看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替他把风,一面也是保护他。陶华进得庙里,借着微明的月色,在观音大士的神象前面,看见了何娇。两个人并排坐在一个蒲团上面,细细地谈起心来。谈了约莫一个更鼓,越谈事儿越多,越谈头绪越乱。何娇看见陶华英伟健壮,醇厚热肠,如果这个人肯拉她一把,她就能脱离苦难,终身有托,谁也不敢再来欺负她;陶华看见何娇苗条细瘦,心地善良,就想如果这个可怜的女子能够抗住那些浮华子弟的糟蹋,跟自己一起过日子,他就不知道会多么幸福。正是两个心事,一样相同。后来何娇催促陶华道:“该是怎样,你得有个定着。郭标那鬼东西时常来罗嗦,我倒不怕他。我爹、娘也不喜欢他。可是二叔公何不周那肥猪就厉害了。咱家是他的长工,他说怎样就怎样。除非你不吃饭,你敢不依?这两天,他要咱全家大小都搬到江边的棚寮去,跟其他的长工住在一起。我跟你离得远了,见面难了。我还怕他这里面会有什么花招呢!”陶华用手轻拍她的脊背,安慰她道:“不要怕,小姑娘。他要你搬,你就拖着。实在拖不了,你就搬。同在一个村子,还怕他活活地把你吞下肚子去?至于说到正式办事,那就得钱。你使了他何不周的银纸,你不还债,他总是拿住你的把柄,说什么他也不会依的!”何娇将身子更靠紧陶华一些,撒娇地说:“我怕。我怕会出事情。……”陶华捏起拳头,把骨节捏得历历作响,说:“那除非咱俩一同逃走!可是——”他想说可是他还有一班兄弟,离开不得。不过他还没说出来,何娇倒抢着先说了。她说:“那怎么行?我爹、娘只得我一个。爹老了,娘又多病。我一走,他们准活不成!”陶华叹了一口气道:“这社会真是困死人!既然进退两难,那咱俩就支撑着再说吧!”他俩越谈越甜蜜,可是越谈越伤心。何娇躺在陶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那眼泪珠子穿过微明的月色,淅淅沥沥地落在那青年汉子的宽阔多毛的手背上。
  在胡源家里,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细、区卓几个人静悄悄地坐着,等候陶华的消息。看来大家的心情都快活、平静。后来马明和关杰下棋,邵煜、丘照、王通围着看棋。胡树、胡松也挤在灯下补衣服。胡柳拿一把剪刀、几张黄纸在原来她兄弟睡的空板床上剪来剪去,区细、区卓也坐在床边看。大家都没有说话,胡柳忽然放下剪刀,推开面前的碎纸,叹口气道:
  “妈,也有这些天了,也不知道人到了什么地方了。”
  胡王氏还没来得及回答,邵煜早从棋盘里抬起头来,笑着插嘴道:“又有哪些天了?凑起来才不过六、七天。他到了什么地方,会有信来的。”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王通暗中扯扯他的衣服,意思叫他知趣些,别多管闲事。邵煜也觉着自己说话不得体,那斯文、灰白的小脸叫小煤油灯映照得通红。区细和胡源差不多同时开口,区细说,“吉人自有天相;”胡源说,“正所谓行人遇贵人!”就这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时分。胡柳心细,忽然听见远处有人飞跑而来。大家正惊愕着,只见马有从门外撞了进来,嘴里连声嚷着:“坏了,坏了!”大家忙问什么事,马有说他正在庙门外把风,忽然有四个团丁来“捉奸”,他立刻通知陶华,叫陶华跟何娇往西边走,他自己往东边走。谁知那些团丁不来追他,却去追赶陶华,后来就把陶华、何娇两个带到乡公所去了。胡树听了,很不服气,就沉着脸责备马有道:“你们有两个人,他们也不过四个,打也打得过的,光顾得跑干什么!”邵煜也不满道:“你跑了,叫大哥一个人对付四个人。真脓包!”胡柳一听,就哭叫起来道:“天哪!可怜的人哪!”王通却不愿听这些,只一个劲儿催促马明道:“参谋长,下命令吧!如今该怎么办?”马明和关杰对望了一眼,跟着用手把棋盘一推,对大家说:
  “全体出动!冲进乡公所去!把陶华、何娇抢回来!”
  谁也没有多说话,一阵桌、椅、鞋、屐响动声,十条汉子一齐走出门外,向村西街市旁边的乡公所快步前进。到了乡公所,既不问讯,也不说话,由迫击炮丘照做开路先锋,一直冲了进去。
  这时候,东沙乡乡公所里也没有什么人,乡长何奵从来很少上乡公所来,乡文牍王先生早已回槐冲村、他自己的家里睡觉去了,只剩下七、八个团丁在这里上夜。这些团丁平时鱼肉乡民,倒绰绰有余,如今要他们对付这班生龙活虎的农场工人,却不是材料。当下这些人看见丘照他们来势汹汹,知道是为陶华跟何娇而来,也没人敢出头拦阻;只有一两个乖巧的,赶快去乡长何奵家里送信,其余的人就都站在天井里、大门外,嚷叫恫吓,凭着嗓子壮胆。那乡公所有多大地方,禁不起这十条大汉一阵翻桌、推椅、踢门、砸窗,早已弄得支离破碎,东倒西歪。马明带着胡树、胡松搜左边,关杰带着区细、区卓搜右边,丘照、王通、邵煜、马有一直闯到后进,见门就开,见房间就搜。最后,还是丘照这支人马,在厨房后面一个堆放破烂东西的小房间里,把陶华跟何娇起了出来。大家见人已救回,也不多留,便替他们松了捆绑,簇拥着走出乡公所,大模大样地回到何勤家里,又从那里浩浩荡荡地走回农场去。这一仗果然打得有声有色,虽然没有交手,没有伤人,却使得东沙乡的绅耆父老,大为震动。他们奔走呼号,一致主张严办。乡长何奵去向他的堂兄何不周报告,还哭了一鼻子,说要辞职不管。何不周再去找公安稽查站的站长梁森,梁森还是不理,说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管不着。事情还是原封不动地搁着。
  又过了十多天,大家看见何福荫堂的账房和东沙乡的乡公所,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便都笑那些老爷们、大哥们平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如今也不过虎头蛇尾,银样蜡枪头,奈他们不何。加上周炳又从宝安县城寄了信来,说经过半个月查访,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准备从那里经过广州,再绕道下香山县去找。关夫子是印刷工人出身,文墨深些,就把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到尾给大家念了三遍。大家想念着周炳,纷纷揣测他旅途如何,身体怎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等,把那乡公所发生的大事情都忘记掉了。其实这个时候,周炳已经离开宝安县,坐火车回到了广州。他是半前晌到的。两只脚一踩着广州的泥土,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姐姐、胡杏、何守礼这些人。但是第二个念头又想,应该先去芳村市头后面找他的干妈冼大妈。她是从前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表舅母,又是赤卫队员、共产党员冼鉴的堂婶子,说不定能知道冼鉴、冯斗、谭槟这些人的消息。她又是靠收买酒楼茶馆的菜脚下栏度日的,去迟了怕她已经上街,又得耽搁一天工夫。于是他一面想念爹、妈,一面咬紧牙关,从东堤、长堤走到西堤,每经过前年拿枪跟敌人对打过的地方,就站下来悄悄凭吊一番,最后又从西堤坐渡船到了芳村。幸喜冼大妈在家,更可喜的是黄群也在那里。这一位干妈、一位大姐见了周炳,就象隔世相逢的亲骨肉似的,一边一个搂着他,亲亲切切地哭了一场。周炳知道黄群在顺德一间厂子里做缫丝女工,从前省港大罢工时在一起的女工章虾,如今也在那间厂子里干活,都还平安,觉着有些安慰。他也把这两年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了她俩,特别把自己和麦荣大叔的相见不相亲,把自己和金端同志的合而又离的情况,说得十分仔细。后来大家谈起大罢工时的朋友,那印刷工人古滔,洋务工人洪伟,都没有消息。至于冼鉴、冯斗、谭槟等人,就更加不知下落了。
  到了中午,冼大妈给他俩做了饭吃了,黄群就回顺德去,周炳把行李放下,单身回到河北,再进行打探。他先到西来初地何锦成家里去看他的老妈妈何老太。她都快七十岁了,人还麻利,精神奕奕的。何锦成剩下的孤儿何多多已经四岁,虽是瘦些,也长得满有志气。其余的六个孤儿也长得不错,有些都六、七岁大了,见了周炳,都拉着手叫叔叔。周炳拿了些钱给何老太,帮补他们的伙食,又问何老太,组织上有人来过没有。何老太说有倒有,只是都不留姓名地址,搁下一些伙食钱,抱抱孩子们,就走了。周炳写下自己的地址,叫何老太交给那些送钱来的人,就告辞出来。随后他又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的妈妈黄五婶家里,留了自己的地址;最后又到莲花井程仁的家里去看他的老母亲程大妈,和程仁剩下的孤儿、跟何多多一般大小的程德玩了一会儿,同样留下了地址,才走出来。谁知道一只脚才跨出莲花井,还没走到惠爱路,他就十分地想念起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来。这里离他的家很近了,他只要转一个弯儿,再转一个弯儿,只要十分钟,他就可以挨着他的爸爸,靠着他的妈妈吃一个酥脆的杏仁饼,或许再加上一个甜甜的薏米饼。可是不成。那到香山去的轮渡快要开身了。他不能因为要见爹娘一面,却误了这一班船。他必须立刻到香山县石歧镇去。他必须立即把金端、冼鉴、冯斗、谭槟之中不论哪一个找出来。第一赤卫队的好弟兄们在等待着呢!
  他带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回到芳村,给周铁和周杨氏写了一封信,说目前还不能回家看他们,要他们一接到二哥周榕的消息,立刻告诉他。寄完信,他就挽着藤箧,夹着雨伞,告别了冼大妈,踉踉忙忙地搭上了香山轮渡,往石歧镇赶去。这石歧镇是香山县的县城所在,人烟稠密,生意兴隆,满街都是吃的、穿的、玩的、戴的,海产十分丰富,洋货也堆积如山。周炳进了客栈,就连忙四处打听。旅馆、酒店、客栈、“咕喱馆”、酒楼、茶室、粉面馆、熟食摊子、轮渡码头、长途车站、大板车行、转运过傤行,以及药局、钱庄、戏院、神庙,一切医、卜、星、相,人多聚脚的地方,也不管能问的、不能问的。该问的、不该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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