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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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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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
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叫人写了一封复信,说家里有
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
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
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
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
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
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那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
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
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
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
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
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7)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
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
坐前几个“月子”,者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
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那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
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
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
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


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
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8)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
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
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
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
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
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不到五个
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
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
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咷

(9)。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也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
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
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
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侍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
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
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分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
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
见我的脚步,一骨碌(10)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
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
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分家务。越看越不行了,
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
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
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
只是当年祖父母的扩(11)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
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罢。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
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
坟的样子。我和隐(12)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
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
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罢,你。

(1)惦记:挂念。
(2)迈儿:朱自清的长子,即《儿女》中的阿九。
(3)闰儿:朱自清的次子。
(4)采芷:朱自清的长女,即《儿女》中的阿菜。
(5)转子:朱自清的次女。
(6)五儿:朱自清的三女,即《儿女》中的阿毛。
(7)老在行:即十分内行的人。
(8)捞什子:即劳什子,也称牢什子,指使人讨厌的东西。
(9)号咷:大哭。
(10)一骨碌:立即,马上。
(11)扩:墓穴。
(12)隐:即陈竹隐,四川成都人,朱自清的后妻,于一九三一年结婚。

情真意切朴素自然

——《给亡妇》导读

《给亡妇》是一篇悼念亡妻的抒情散文。作者的妻子武钟谦于1929 年
11 月不幸病逝。三年后,作者写下了这篇感人至深的文章,尽情地抒发了对
亡妻的感激、愧疚和思念之情。

悼念文章,自古有之。但像《给亡妇》这样声咽气堵地将感情表达得令
读者动容动心的,却为数不多。朱自清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李广田在《最完
整的人格》一文中写道,凡和朱自清相处过的人,“没有不为他的至情所感
的”。“正由于他这样的至情,才产生他的至文”。读罢《给亡妇》,我们
确实可以看出这一点。

本篇的抒情特点是通过叙述妻子生前的一切,用具体可感的形象来打动
人心。作者从妻子生前对儿女尽心喂养的慈爱、挑起生活重担的贤慧、对丈
夫的温顺、极度的克己诸方面塑造了一位贤妻良母式的东方女性的感人形
象。尤其是诸如卖了金镯子为“我”助学;带着“我”的一箱书逃难;晚上
听到孩子哭就“竖起耳朵”,工夫大了就得亲自过去看;病已很重了,但怕
“我”烦人生病,一直瞒着等细节追述,更是再现了亡妻昔日的音容。正因
如此,作者所抒之情就有了坚实的依托。

朴素自然,不加雕饰,是本文的写作风格。这也是朱自清后期散文的风
格。朱自清追求的是“真”,“真就是自然”(《论逼真与如画》),真情
的流露是不需要什么修饰的。朱自清在担当人一生的三个角色——为人子、
为人父、为人夫——方面,都有文章流传于世,以人子角色写的有《背影》,
以人父角色写的有《儿女》,以人夫角色写的有《给亡妇》。三篇文章都写
得自然真切,朴素感人,而尤以《给亡妇》为甚。《给亡妇》从告知妻子几
个孩子的现状到回忆妻子抚育孩子的辛苦、从重述妻子病重返乡时所说的“还
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坟前怀想,从许诺尽心抚养孩子到告慰死者安息,无
一处不朴素自然,而又无一处不生动感人。

(王卫东)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叶圣陶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
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
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
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
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
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水泥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
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①的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
用舌头舐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给仇
人的水龙冲得光光,已给腐心②的人们践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总是曾经淌在这地方的,总有渗入这块土的吧。那就
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
血灌溉着,血温润着,行见③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已把整个儿躯
体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肉,深深
的纹刻在嘴围,黄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什么都是,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点头,听
见无量数的狞笑的开口。

我吻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糙石,一
块热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吹着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
回身走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
伍,虽然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
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淋。

我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的
耸峙,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柔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
壮士的北地人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冒得出焚烧一切的火,紧吻的嘴唇里藏着
咬得死生物的牙齿,鼻头不怕闻血腥与死人的尸臭,耳朵不怕听大炮与猛兽
的咆哮,而皮肤简直是百炼的铁甲。

佩弦④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以歌咏这许多的脸,正是
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与郁
怒!

似乎店铺里人脸多起来了,从家里才跑来呢,从柜台底下才探出来呢,
我没有功夫想。这些人脸而且露出在店门前了,他们惊讶地望着路上那些严
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便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
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掬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这样真


挚地热烈地讲说着。他们讲及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及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及
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
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这句
带有尖刺的话传来,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志他是在露
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
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地微笑,又仿
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
亮的衣著,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⑤!”袖手的幻灭了,抖
抖地,显现出一个瘠瘦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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