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
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
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
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
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
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
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
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
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
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
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秦
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嫂可以嬉闹无
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
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窗无扇,屋梁上蛛
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就墙角燃起,一声唱
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一出场一脸正经,一
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
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
跟斗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号,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
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
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
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
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
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八日过端午,六
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腊月五
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台是全村
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积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
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扛凳子去
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
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类小吃
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
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
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
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
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
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
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
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
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攻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
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漩涡涌起,如四月的麦
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
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
乱了头发。大幕又一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
一个两个所谓“二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
二分忠诚于秦腔,此时便拿了树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
般。人人恨骂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
发忠于职责,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不
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瞧那
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一
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
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
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
《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
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
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欢迎看熟戏,那一腔
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
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
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果是
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般,但
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散场的。最可贵的是那些老一
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
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
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得最深。那些大
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
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
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
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
就趴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
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天,戏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
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
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
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
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
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
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
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那伪兵就倒地
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了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
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
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
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
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
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
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
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
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
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
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
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
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
乡,到这些人家去作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
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
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
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
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
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
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
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
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
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使他们
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
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
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1983 年5 月2 日草于五味村
秦文化的象征
——《秦腔》导读
本文作者以无比饱满的激情描绘了一幅辉煌的八百里秦川千万民众共唱
秦腔图。通过对秦腔这种戏曲地理历史的考察,对看、听、唱、演秦腔的生
动刻画,把与秦腔血肉相连的秦地人民的性格气质、生活习惯、风俗文化表
现得淋漓尽致。激越高亢质朴情深的秦腔,不愧是秦文化的象征。
本文先从对待秦腔“爱得要死”和“恶得要命”两种相反态度写起。接
着写秦腔的时空位置,它与秦川大地、平原、土屋、白杨、苦楝、紫槐、兵
马俑紧密相连,它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因而感慨南方戏剧的
秀而无骨。然后写它对秦人生命相关的重大意义。八百里秦川一呼三叹,人
人有唱秦腔的天才并以此为最体面最有出息的事。秦腔是农民大苦大乐的象
征,它成为人们心目中共产主义生活的五大要素之一。它是生活的乐趣、美
的享受,它使人狂喜、激动、雄壮,使空虚人的伟大永恒的爱情显得渺小虚
弱。再具体写秦腔的普及性。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十三个朝代帝
王陵墓可与作证。然后写秦腔形成的特殊文化风俗。秦腔面前人人平等。演
唱秦腔之时也是舒展天性、渲泄人情之时,可以打乱一些人为的礼仪秩序。
因而狂欢、热闹、天翻地覆,甚至打骂起来。然